潮汕地区内的大城小城,论起年龄,潮州最长,汕头最幼,
普宁自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置县,算是粤东平原上五百多岁的“中年人”。
中年人常常是家庭支柱,普宁在潮汕也不例外,商业发达,城乡宜居,
加之居民多是自中原辗转闽南后迁入,三地风俗彼此杂糅,积淀出一种“普宁甜”。
普宁城区很小而周边乡镇很大。自城中心出发,不出十分钟已是满眼田园风光。果陇村为城东一处自然村,近万村民在此同享宗祠与姓氏,形成小社会。自高空俯瞰,村内民居齐整如军营,秩序井然。村里的传统潮汕民居左右对称,进门无影壁遮挡,天井敞亮,正厅开扬,楹桷俱漆成红蓝色,点缀着各式木雕、石雕、粉画、墙画、漆画和嵌瓷景屏,流光溢彩。隔几步就能见到榕树下有三五村民饮茶,一旁晾晒着萝卜干。传统中式生活,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村口有间粿汁店,守在大家每日必经的路上。店主是个中年男人,父母做帮厨,小店身后就是这家人的祖屋,他们的生活连两点一线也算不上,几乎就集中于一点。男人每天下午手做粿皮,浸米、磨浆、蒸熟、晾干、卷皮、切粿;次日凌晨采办鲜肉,清晨开售,晌午打烊,一做就是十几年。
他家的食材很简单,本地大猪与本地冬米。潮汕农户多有自留地,种些芥蓝、韭菜、厚合菜,再蓄一两头白猪。菜叶、米泔、糠粉做猪食,猪舍日日打扫清爽。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大猪自然养成,肉醇而无腥臊。有专职屠户凌晨屠猪,血放净,肉粉白,城市人心目中从农场到餐桌的味道,就在果陇村村民的家门口。两百斤大猪,粿汁店主只取脊背上一条不足十斤的嫩肉,无筋无渣,尤其弹滑。这块鲜肉会在四小时内被食用,先挂置滴净多余水分,再切成薄片,无须什么姜葱酒,只在猪骨高汤里烫到断生,搭配粿汁一起上桌。
鲜嫩的肉,醇而脆嫩;饱满的粿,滑而细腻,假如只用一个字来形容此刻味道,那就是甜,食物与生俱来的自然甜。果陇村村口的牌坊就像一扇时空门,隔绝浮世,村里的农户、商贩、食客都是同袍,日子自然质朴,食物童叟无欺。
萝卜干是越沉年越好,粿汁却是越新鲜越好
在普宁城里略走几圈就能发现,街巷划分多以村为单位。村与村之间筑有高墙,彼此并不相通;村口都有牌坊,牌坊越高大精细,代表村子越发达;村内常设有一条笔直的主干道,民居分列两旁,从头走到尾,一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酱油坊,青菜摊,肉档,米粿店,托儿所……宛然一个小世界。村民们彼此熟识,出门买瓶酱油,能从小学同学一直偶遇到高中同学。
潮汕人看重子孙繁盛,家族兴旺。家家户户动辄都是三代同堂,逢婚丧嫁娶办酒席,千人聚餐是很寻常的事。大家团坐,背后都有一条血缘之绳暗暗牵引,最终连成一张网。就如同花生一样,落地生根,长生百粒。
手工糖果铺“许光丰”藏在老城七扭八拐的小巷中,没有熟人带路,外地人根本无从得知。百来平米的空间里几十种渍梅、糖饼、腌橄榄、花生糖摆得满满当当。后场站着四五个店员,有老有少,一看就是师徒。桌上摆着整张豆仁方,还未切块。老板娘头顶着波浪卷,身着暗花衣裳,在前场熟络地招呼着一拨拨老客。
一粒普通的花生仁到了潮汕人手里,生的,熟的,半生熟的,熟到透的,连衣的,无衣的,原粒的,半粒的,半碎的,八成碎的,全碎的,油炸的,焗的,加麦芽糖的,加芝麻的,加米花的,加瓜仁的……再经压打推揉等一套工序,能制成上百种不同款式的花生糖,甜到心都酥了。
最老式的潮式花生糖是将猪油、麦芽糖、白糖一同熬成的糖油浓浆,古语称“苷”,浇在大粒烤脆的花生仁上,摊平抹薄,整张放凉后再切成小条。这种糖入口滑软不粘牙,香甜不觉腻。另一款豆润糖则是用花生碎粉裹糯米粉与麦芽糖,酥松粉香;黑芝麻条、葵花籽条、南瓜子条、白芝麻条,不同层次的果仁与花生搭配,怎么都吃不厌。每天午觉睡醒,沏上一壶浓稠的工夫茶,打开花生糖罐,坐在树荫下边吃边聊,快乐时光瞬间就消磨殆尽了。(www.xing528.com)
夕阳西下,街上逐渐热闹起来。炸豆干的小店老板慢吞吞地支起油锅,客人就立在一边搓手等食。
普宁豆干只存在于普宁街头。这种不离家门半步的小吃,别说京沪,就连隔壁潮州也难寻踪迹。一方豆干手掌大,样貌寻常,制法也很寻常,大豆磨浆,掺入薯粉,点石膏卤成形,再蒸熟待用。豆干有软硬之分,颜色有黄有白,或煎或炸或焗,吃法不一。在普宁上至酒楼,下至游商,每张餐桌上都能见到豆干。街头的浮油豆干最为脍炙人口,一口锅、一条案、三五块钱,就能吃个痛快。
炸豆干的多是夫妻二人。男人持长筷守油锅,豆干遇热迅速膨胀,外皮金黄成鼓面,即拎出沥油,散热成形后,置于案上。女人持白刃大刀,横竖两下,脆壳“嚓嚓”应声断裂,露出豆芯白嫩欲滴。此刻不能急,要等脆壳再硬些,豆芯再凉些,再下嘴。嘴馋的人频频用手指试探,舌下生津心痒痒,最末心一横也不顾烫,拈起一角,蘸些葱珠盐水,又烫又香又脆又软地咬一大口,登时舌头翻出热气,额头汗花闪闪,傍晚凉风吹过,豆甜长存。
本地人说制普宁豆干须用普宁水,师傅手艺再好,一旦脱离了故乡的水就制不成豆干了。每至春节、清明,在外打拼的普宁人归乡,不论贫富贵贱,都要站在马路边大吃一次炸豆干,以解乡愁。
午夜的普宁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夜蒲。KTV里马爹利与打边炉齐开,大排档内人头马与海鲜粥同在,凌晨时分烈酒浸透五脏庙,狂欢之后除了疲惫,心头更多的是一丝空虚。从嘈杂的夜场里走出来,空气有些清冷,酒醒大半,肚子咕噜一声,觉得饿了。于是一辆辆豪车满载着半醉半醒的人,赶去城外吃一碗午夜醒酒汤。
潮汕平原三面环山,东临南海,北回归线贯穿而过,一年之中夏长冬暖春来早,无雪少霜,气候湿润。只要无台风侵扰,农户们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为近海,潮汕内陆的江水与地下水咸淡相融,沿海桑田甚至还有海水倒灌的现象,外加河溪泥沙冲积成滩,土质多疏松通透。普宁人喜欢的甜藕就生在这种“咸水”与“沙壤”之中。
“松记莲藕”的名号只有本地老饕知道。午夜零时,店门口白炽灯高亮,整排高压锅热气蒸腾,几条带泥的粉藕挂在档口上当招牌。潮汕的藕短而圆,九孔通透,肉色不如淮山亮白,藕汁也不及马蹄爽甜,但若用来炖汤,那一抹藕甜无可匹敌。
每年三四月的新藕肉质稍脆,到了秋冬转为粉嫩。店主煲藕要整截放入高压锅,出汤清亮,藕节酥烂而不失其形。有醉汉上门才将藕节斩大块,浇上堂灼猪杂,再将猪骨汤、莲藕汤、猪杂汤兑成一大锅,厚撒香芹碎,搭配鱼露与豆酱,热腾上桌。
黑夜中满满一盆藕汤在灯光下洁白温润,猪肚、心管、猪肺、生肠浸在四周。喝第一口热汤时,猪杂与芹菜一浓一淡烘托出藕汁甘甜,顺着喉头冲入胃中,如一剂香药将酒浊打散,整个人都跟着香远益清。藕块丝长粉酥,口感酥中带韧,比江浙、湖北的粉藕多一成脆生。咸水淤泥养出的藕原来这样甜,甜到肉香也无法掩盖,直把这午夜的醉意与空虚都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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