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土猪,清冷而多雨的天气,
入秋的二郎不啻是做腊肉的天堂。
雨一下就是两三日,昼夜不息。自重庆过江津,山势逐渐汹涌,沿公路盘旋。云愈重雨愈急,行至傍晚,抵达小镇“二郎”。这里地处川南古蔺与黔北习水交界线,以赤水相隔,两岸是亿万年形成的喀斯特地貌,拥有地球北纬28°上唯一一块从未被开发过的黄荆森林。夜色间山腰上的小镇飘出一阵特殊的气息,闻着似乎有些醉意。
初秋清晨,二郎镇天色阴沉。拉开窗帘,脚下的赤水清澈见底。这条自云南奔袭,在群山中蜿蜒,最终汇入长江的大河,此刻正缓缓流淌。赤水并不是一条温和的河,几个世纪以来水上行船时断时续,交通极为闭塞,沿岸居民半是盐商,聚集在渡口和盐道附近,形成一个个古镇。就这么个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地方,在没有玉米和土豆的时代,地里只能生一种皮厚、粒小、满身花斑、久煮不烂的野高粱。
这种难以下咽的红粱,以赤水煮,覆红泥窖,九蒸八窖七取,醅出新酒灌入陶缸,放进山谷窖藏三年,经过瘴夏与寒冬的反复淬炼,饱吸山魂水魄,最终生成酱香陈酿。国酒茅台、郎酒、习酒、泸州老窖,都是以这种古老的方式酿酒。大大小小的酒厂围着赤水河,绵延千里。
二郎镇上全是郎酒厂的窖房与酒罐,每条公路上还铺着不锈钢输酒管,绵延几十公里。在这个酒比人多的地方,红粱发酵的气味无孔不入,吃饭也像酒泡饭。普通基酒都存在山间的巨大酒桶中,动辄数万升。上等基酒会被封坛密藏,放在二郎镇天宝峰的天然溶洞里。
巨大溶洞经年温凉,微环境夹带风味,附着在酒缸上缓缓生长。几十年间每只酒缸上都生着一层厚厚的“酒苔”,摸上去干爽柔软。超过四十年的陈酿,质地稠厚,颜色鹅黄,滴几滴在手背上,香气绽放。郎酒厂的品酒师,可以分辨其中蜂蜜、芝麻、豆瓣、泥土、青草等不同风味,气息里隐藏着自然的密码。
整个二郎镇似乎都泡在酒罐中,默默等待醇熟
对于中国人而言,赤水河的酒并非单纯的香。1935年红军长征行至川南古蔺二郎镇一带,五十多天间四渡赤水。行军之苦,在于草鞋中被泥水浸磨的双脚,在于布袋里一点点被雨打湿又晒干的黄米,更痛苦的是军号响起时,头顶敌机乌鸦般盘旋、轰炸,战友在身边血肉飞溅。当然也有痛快的时候,时任红三军八师参谋长的湖北黄陂人熊伯涛,写过一篇《茅台酒》。
“义成老烧坊”是一座很阔绰的西式房子,里面摆着每只可装二十担水的大口缸,装满异香扑鼻的真正茅台酒。封着口的酒缸大约在一百缸以上,已经装好瓶子的,约有几千瓶。空瓶在后面院子内堆得像山一样。
真奇怪,拿起茶缸喝了两口,哎呀,真好酒!喝到三四五口后,头也昏了。再勉强喝两口,到口内时,由于神经灵敏的命令,坚决拒绝入腹。可是不甘心的观念,驱使我总不肯罢休。睡几分钟又起来喝两口,喝了几次,甚至还跑到大酒缸边去看了两次。第二天出发,用衣服包着三瓶酒带走了。在行进中不断用手去摸,拿鼻子去嗅。小休息时,就揭开瓶子痛饮。在这时更显示它的滋味的奇美了。一二天内,茅台酒就绝迹了……
从此每见到茅台酒瓶,或每次谈起茅台酒的事来,在我的脑海里常常是把口津当茅台酒一口一口地吞下去,拿回忆来当作下酒菜。
长征是件无法想象的事。一路上那些景色绝美的雪山、草地、大渡河,在回忆录中未被提及,亲历人心中只有炮火中的信念。如果还能有一丝美好的话,遵义城中的香蛋糕,雪山顶上冰雪加糖精的“冰激凌”,赤水河畔醇洌的老酒,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味道。
二郎镇的菜场依山而建,游商在石阶上摆满竹篓,拾阶而上菜色斑斓,二荆条皮子发亮,嫩姜个个带粉芽儿,豆角肥大,竹笋白嫩,豆芽、折耳根,被雨水一浇更显挺拔,大块刚出锅的魔芋,在细雨中冒着热气,干货摊子传来阵阵花椒与海椒面儿的浓烈气味……猪肉摊子则如众星捧月,聚在正中央。(www.xing528.com)
入冬前的四川菜场,阵仗最大的就是猪肉档,这是一年一度熏腊肉、腊肠的季节。县城里的大市集,近百户肉摊儿连成片,肉山肉海一般,二郎小镇内也有八九家。肉贩们把大小腩肉、肋排,甚至半扇猪,全部挂一排,组成几十米的肉墙。不照红光,也无人叫卖,白炽灯下猪肉巨块静默地散发着吸引力。这些肉一律带皮,四指宽膘,肉色绛红,是做腊肉的上好材料。
四川人年夜饭的餐桌上,少不了一碟腊肉
烈酒,土猪,清冷而多雨的天气,入秋的二郎不啻是做腊肉的天堂。本地人喜欢自制土腊肉。选好大块带皮肋条,瘦少肥多三七开,切成粗条,燎净余毛,背篓里装足几十斤,回家下料风干。制腊肉尤其要加足酒,二郎镇上几乎家家都在酒厂做工,不缺老酒。全家人最看重的过年腊肉,绝对有资格吃点好酒。
找个大盆,浇上花雕、酱酒、糟卤,让肉条浸在酒液中醉上两天。之后用纸将肉条表面拭干,涂上炒香的精盐与花椒面儿,蜀地古法为一斤肉二钱料。再以铁钩穿起挂在自家灶上、檐下。一个月过去肉身蜡黄,就算熟了。川南多雨,空气中的湿润滋养出有弹性的腊肉,切开后,肉面并非绛红色,而是胭脂粉紫,气雾穿透肉身,风味渗入腠理。
待到冬日雨夜,选最肥最润的大方,入锅蒸透。整块肉热气腾腾,脂肪透如冰糖,肉皮韧中带脆,连着一丝红肉。置于案板上厚切,表面渗出细密油花,等不及盛盘,直接拿起大嚼,再呷一口老酒,刀板香十分痛快!最末盘底余油拌热饭,面朝赤水慢慢吃,这滋味值得被牢牢记住。
二郎镇上酒肉下肚,忽然想起万夏家的酒香肉。万夏是个四川人,高大、卷发、蓄着长须,两道剑眉尤其浓,一喝酒就瞪眼,骨子里生着巴蜀狂放。他曾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莽汉主义”诗歌流派的代表人物,后进京创业做出版商。酒香肉就是他家的独门秘技。
万夏说,想要在北京做川式腊肉,好像与天气做赌局。四川的冬天清冷湿润,10℃左右的气温下腊肉挂一个月就可以自然熟成,而北京的冬天如同一个抽干机,空气中没有水分,对于腊肉简直就是灾难,几天肉质就能彻底干燥失去弹性。想要在北京制作万家的私房酒香肉,只有等待一场大雪。立冬过后的十一月,万夏最关注两件事,其一是倒腾兰草花盆,其二收看天气预报。这时的北京总会以一次雨雪正式入冬,而这场能持续三五天的雨雪就是做酒香肉的好时机。可是天气预报总不准,万夏每年都要冒险赌一把。
大雪要来的前两天,即去买二三十斤上好五花肉,要肋条皮厚肉实的部位,回家加工成十几厘米宽,半米长的细长条。找个大盆,浇上五斤五年陈花雕酒、一斤上好四川酱香曲酒、两斤上海糟卤,他甚至还会放些苏格兰威士忌,让肉条浸润在酒液中,大盆加盖放在储藏室里密闭两天,每半天还要给肉翻个身。万事俱备只欠大雪。
雪总会在天色最阴沉的时候到来,鼻翼间闻到湿冷的气息,万家人就会马上行动。将涂抹好花椒盐的肉块以铁钩穿起,挂在屋檐下,呼吸阴冷的气息。待到雨雪过境,北京的酒香肉如同大熊猫一样,需要开始人工喂养:用纸将肉包成灯笼状,上层中空,下层通风,挂在没有暖气的室内,早晚喷水四至五次,营造湿冷环境。如此人不离肉,贴身侍候一个月,一块缩水两成的酒香肉才会出现在万夏的厨房里。
冬日雪夜,北京人都围着铜火锅涮羊肉、喝小二时,万家大锅里飘出酒香,隔着屋子即能醉人。酒肉浓香,软糯夹脂,万夏爱用它配威士忌,异域麦香与家乡酒肉让这个常住北京的四川人,扬扬自得。
半个世纪前,曾在长征路上挣扎过的人,坐在国宴餐桌上,捧起一杯茅台酒,百感交集。半个世纪后,一个四川人眼巴巴在北京四环外,等雪腌肉。川南雨雾与酒香,浸着不同人的不同命运,嚼一块泛紫的腊肉,喝一口辛辣的烈酒,希望这太平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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