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并非只有辣,相比淮扬菜重刀工与制汤,鲁菜重火候,粤菜重选材,川菜则如一面镜,映射出蜀中命运,杂糅东西南北中,吃的是人生五味。成都作为蜀都,上千年里人聚人散,城墙与街巷几废几立,往昔岁月中留存下来的,只有脍炙人口的诗句,缓缓流动的江水,还有百姓餐桌上的味道。想吃懂川味儿,最好先了解成都。
成都平原的命运,始于两千年前秦岭四乘驰道开通、都江堰建成时,关中秦人带来了黍稷稻粱,建造了成都城,发展了织锦与造船业,让这片土地从一片沼泽变为天府之国。之后当中原与江浙经历南北朝长达两百余年的跌宕岁月时,偏居一隅的蜀地悄然生发,直到迎来隋唐盛世,成都一跃成为与扬州齐名的西南大都会。城内几乎一半都是宫苑,园林如画,四十华里的城墙上遍植芙蓉花,这才有了“蓉城”的名字。诗文中记载的“摩诃池”堪比京城三海,大慈寺、文殊院等佛寺成林,长安与洛阳的贵族、名士、匠人,跟随玄宗的脚步入川,中原顶尖文明从此充盈蜀都。一段时间内未受战争波及又聚集大量财富后,川蜀文学与艺术璀璨一时,川人开始展露安逸之态。
每一次朝代更替,川蜀就经历一次变迁,但它总能在喘息之后又繁荣起来,成为中国坚实的后方。清代湖广移民填四川,满洲蒙古兵二十四旗入成都,官吏、商贾、老百姓,为求名、求利、求安定,拖家带口、翻山越岭,好不容易走到成都,能住下就不愿再远行。织锦、雕版、印刷渐渐兴盛,成都从一个来了就不方便走的地方,变成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直到清末《成都通览》记载:“现今成都人,原籍皆外省。”湖广占25%,河南、山东占5%,陕西占10%,云南、贵州占15%,江西占15%,江苏、浙江占10%……
成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混血之城,成都的面咸甜麻辣酸五味俱全,也是混血。
只要不是刮大风、下暴雨,除了过年初一休息一天,十一街上的麻将茶馆总是人满为患。大爷大妈过日子一样,天天来报到,座次井然,各有搭子,一人一杯竹叶青,巴适得很。没有电动洗牌桌,搓牌声浪也不大,彼此熟到也没有太多闲话,中午吃碗小面,傍晚五时准点散场,各自买菜回家烧饭。最近这条断头老街又成了婚纱拍摄热门地点,红男绿女在镜头前,扭腰、打啵儿、拧耳朵,大爷大妈们眼皮都不抬,只盯着牌,默默当背景。
幺鸡的面馆就坐落在这样一条充满黑色幽默的街上。门前挡着一棵歪脖儿老树,客人全在店外的方桌条凳上,遇着小雨也不撑伞,几口吃完,抹抹嘴抬屁股就走,也算奇景。
他家卖成都甜水面。这面长相很不四川,面条足有筷子粗细,须小麦粉加足鸡蛋,再放些自贡盐巴,清油清水和面,一下下用力揉开、出筋、起劲儿,等到搓面人筋疲力尽时,面团就有了生气。最后用刀切成粗条,面条的“肉身”就算成了。甜水面也不是即点即煮,店家提前煮好,拌些菜油,晾着等客。就算过一两钟头,它也能全程支棱在碗里,精神抖擞。真正赐予甜水面性格与灵魂的是酱汁。
幺鸡面的老板就叫幺鸡,生在成都,卖广告出身,染黄毛、喝烈酒、抽中华、穿BV,没在后厨当过一天小工,是个讲究人。他对于家乡食物的滋味,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荣誉感。为了维护内心世界的成都面馆秩序,幺鸡拜师学艺,自己开面馆。五六年工夫,连开三店,连倒三次,最终在十一街大爷大妈的庇护下,他站稳了脚跟。
上他家吃面规矩也大,每碗只放一两面。想多吃,要重新买一碗,绝不会二两面堆在一起,怕碗小面黏、拌不开,糟蹋他的酱汁。甜水面的酱汁选料精细,首先红油要亮而焦香,须选几种不同辣度的海椒面儿,掺和在一起,以温度精准的热油浇淋,才辣得透;其次芝麻酱如岩浆,浓厚顺滑略温热;第三花生碎要粗粒,嚼之要油脆;最末蒜汁藏得深,味蕾几乎察觉不到,口感细腻;还有两个“暗器”藏在碗底,一是猪油,一是熟酱油。
猪油功夫在明,酱油功夫在暗。熬酱油是川菜绝活,红油抄手、凉拌菜,都要靠这一勺来点睛,风味的成败皆在于细节。熟酱油以本地土酱油做底,酿足时间豆香醇厚,加入数种香料、花椒、生姜与红糖,小火慢熬到绛红浓稠,所有味道彼此相融,放在后厨一角当“暗器”用。(www.xing528.com)
甜水面上桌,碗内只有五六根粗面,横七竖八地挺着,各方料汁占据一角,泾渭分明。吃之前必须要仔仔细细把面拌匀,让粗面的每一寸都裹满酱汁,同时拌面也是预热食欲的绝佳过程。之后筷子一勾一转,面条入口,起初并不服帖,努力嚼几下就有麦香爆出,有粗有细,五味调和。
十一街大爷大妈庇护下的幺鸡面与一丝不苟的玉芝兰金丝面
幺鸡天天守在店里,默默站在客人身后,就看谁面没拌匀,立即跳出去指正。闲时他就叫杯茶,坐在街边摆龙门阵。遇到有人抱怨他家面的味道不咋地,他就深深嘬一口烟,眼神传递出一句话:你懂个锤锤。
出租车停在长发街的一道黑色木门前,出租车司机师傅操着“川普”问:这是餐厅?
这真是餐厅。兰桂均开在自己家中的私房菜馆“玉芝兰”。名牌无一张,平房只三间,空间局促,来客先得预约,人均破千。怪味、高汤、豆瓣、鲍鱼、花胶、黄鱼轮番上阵,而最为脍炙人口的是一碗大刀金丝面。
脍不厌细,“金丝面”看字面意思就知道,颜色金黄,细如发丝。制面用料十分简单,鸭蛋黄、小麦粉,一点盐巴,不添一滴水。兰师傅以蛋黄和面、醒发,再以粗竹竿一头固定在案头,单腿跨在竿上,凭借身体来压面。推、压、卷、拉、折,一套动作重复数遍,不同“兵刃”都上手耍一趟,横向、直向、斜向、反转,招式流畅、温柔而持久,以不同角度驯化面团的筋性。直到面皮能透出案底木纹,薄如蝉翼,平如水面,泛蜀锦光泽,温热而无一丝毛糙,才能罢休。整个压面过程持续近一小时,颇有些功夫表演的意味。
之后开始切面。手掌大小一块面皮,却用一尺长、半尺宽的大刀切,刀刃锋利,银中泛蓝。大刀细密无声地落下,几乎看不清刀口,甚至铺底的面粉也不见移动,细面如发丝缓缓生出。最后一刀走完,兰师傅手握面身轻轻一抖,面丝便如菊花盛开,垂坠出优雅的弧度,细归细,但仍旧有筋骨。
传统川式金丝面底汤以火腿、猪骨、鸡骨熬成,兰桂均更挑剔些,上汤要熬两遍,双倍食材与时间炼出更醇的味道,还要加鸡蓉扫三遍汤,多余油脂与杂质被鸡蓉吸附,淡金清汤澄澈见底,入口鲜味隽永。这是川蜀名菜“开水白菜”的手法。金丝面浸在金汤内,点缀菜芯、火腿蓉,滚烫上桌。入口丝滑中带韧,清淡中带醇,至纯至简。
同样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和幺鸡那一身非主流的打扮相比,兰桂均总穿着一身蓝色厨衣,整整齐齐。他不喝酒不吸烟不打麻将,无其他嗜好,天天守在后厨,活得也像一碗金丝面,清醇透亮。
今日成都人吃面早已不为果腹,渣渣面、素椒面、怪味面、肥肠面、鸡杂面……大家在意的是细节而非大碗。日子实在是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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