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末年,中原上百士家大族越长江南渡。
为避东吴本地的豪强势力,很多人并未进驻都城建康,
而是拖家带口在荆州、扬州、梁州、益州一带安家,再远些的走到了浙东入海口一带。
他们在异乡的群山中开垦田地,落地生根,古老的中原文明就这样在浙江的山川河流间萌芽,
渐渐与吴地、闽越文明交融在一起,形成兼容并包的浙东风物。
临海小城就是这片群山褶皱中,一处特别的所在。
入夏的清晨,一层薄薄的雾霭浮上东湖水面,远处群山缥缈,崇和门下车水马龙,临海小城初醒。这个昔日的台州府城始建于唐宋时期,仿长安、洛阳建有高耸宽厚的城墙,灵江自城外经过,形成屏障。全城六街九坊三十八巷,横平竖直。坊内通巷,坊间通街,坊墙高筑,有笔直的中轴线大街穿城而过,名为紫阳街。
荣叔的家就在紫阳街附近。荣叔是土生土长的临海人,日常习武,特别好吃,二十岁开始走南闯北,三五年间已是城中小有名气的人物。之后他在紫阳街附近一处地下室开了间大排档,不仅搜罗山海尖儿货,也把自己在岭南、港澳一带见识过的好味带回了家乡。武馆的兄弟们都在后厨帮工,在习武之人眼中一切都是修行,慢慢这帮年轻人的生意开始有了声色。
平日闲暇荣叔总爱上街寻味。商贾小铺基本都聚在紫阳街附近,店主就住在临街的两层木质老房里,前店后场,楼上住人。走在街上,两侧旌旗招展,青石板路悠长,绿苔爬在木排门上,小店林立。大吉昌药店、公生园茶食店、稻香村糕点、同康酱园、三合布料店、明昌南北货、李文宽笔庄、杨茂聚五金店、蔡永利秤店、新申日用百货……有祖辈卖手艺的,也有在宁波、杭州、上海办货的。路过唐代挖掘的古井,有人在浣衣、择菜;缝纫机店、钥匙店、小人书店里,店主坐着藤椅,握着烟斗,摇着蒲扇,一边儿放着碗茶;顺政坊里还有个杠房,扎着各式花圈与纸马,一只黄狗站在门口昂首挺胸;远处小山上佛音袅袅,有七层宝刹立在山巅,俯瞰老街。
过了永靖坊,遍地是小馆,糟羹铺子、扁食馆、麦虾摊儿、白水洋豆腐坊、浇头面馆……每隔几步就能闻到饭香。临街有一户,木窗外搭着丝瓜架,瓜藤遮盖出一方小小的阴凉地儿,丝瓜花之间挂着蝈蝈笼儿,有只瘦长的白猫蹲在架下,时不时瞟一眼房檐角落的燕窠。黄口乳燕扇着翅膀,一对儿老燕来回穿梭。木窗内放着吃了一半的酒酿,颜色澄澈。隔壁是间小厨房,有个穿花褂子的胖阿姨守着大盆凉面,手持筷子不断翻动,热气把她的脸蛋儿蒸得通红。临海出小麦,生活在这里的南方人骨子里存着北方基因,拌凉面的面条根根精神,手打有筋骨。过水、淋汁、拌松,胖阿姨一气呵成,门口几个等吃面的人,看得是一脸喜滋滋。
一晃荣叔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而紫阳街却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
沿街卖海苔饼的不少。清河坊里有个夫妻店。他家白案上放着碧绿油亮的糖油海苔馅儿,老板娘大块大块地裹进酥油面皮里,再用孔梳在饼身上按出些小孔,刷上蛋液,撒满白芝麻,送进烤箱。香气慢慢自缝隙里钻出来,浓得粘衣袖。趁热第一口极酥,馅儿烫滑,带着海味与油香,吃够了再打包。店家取大张油纸把海苔饼卷成一筒,粘糨糊封口。拎回家,随时摸一块配着热茶嚼,心满意足。
书斋、笔店的外墙上绘着一幅鲁迅的黑白半身像,店里长长的案几上有几个小童在习字。一个世纪前,朱自清曾在临海教过书,过了一年水阁钓鱼、东门赏花、窗外风雪窗内暖的山民日子。十几年后他撰文怀念这段岁月,而今日紫阳街上也仍旧有人在读他的书。
浙江十里不同音,即便同为台州人,黄岩、天台、温岭的方言也各不相同。临海有着自己独特的音调,融合了吴语、闽语、江淮官话与中原官话。比如“扁食”一词沿袭自宋代古语,是介于饺子与馄饨之间的传统面食。尤其家里熬猪油的日子,总要包一顿油渣扁食。(www.xing528.com)
扁食的馅料比饺子丰富得多。选本地豆干、鲜肉、咸菜、嫩笋,切成粗粒,逐一炒香。炒料有讲究,大块腩肉最先投入热油,与虾皮一起爆香,肉粒吸了虾皮的鲜,再洒上老酒与土酱油,最后依次投入豆干、咸菜、笋块,洋洋洒洒一大锅,组成一种复合的香味。临起锅时,扔一把猪油渣,吸光锅底的水分。这样包出的扁食,肉块爆汁,油渣酥润,笋块爽脆,豆干甘韧。
吃扁食的方法也不拘一格。汤食加些紫菜、虾皮、嫩韭叶;拌食加些辣椒、酱油和米醋;油炸、水煎,皮子酥脆,咬起来爆汁。紫阳街上卖扁食是一家独大,“白水洋扁食老店”从清晨开到深夜,几个女工成日在店里包扁食,想吃随时上门去。
走累了,就去游商摊子上买点小吃。青草糊是夏季的街头饮料,取山中的甘凉青草,加水煎煮,取汁冷凝后成糊,黑亮亮、明晃晃地闪着水光,盛在碗里加上砂糖、蜂蜜水、芝麻,滴几滴薄荷油,躲在树荫下,听着蝉鸣,咕噜噜一勺滑进肚子。草木香与薄荷凉,滑过喉咙都是凉丝丝的,呼气也觉得冰爽。蛋清羊尾与北京清真馆子里的炸羊尾很像,是把加了麦粉的蛋清搅打成雪团,包些细豆沙和猪网油进去,团成丸球,扔进油锅里炸。蛋白遇热即刻鼓胀,滚圆嫩黄地捞出来,蘸上厚厚一层白砂糖,站在街口捧食,极为绵甜酥烫。
荣叔家的扁食
蒋招娣家的饭菜
到了午饭点儿,蒋招娣家门前炊烟袅袅。一锅柴火饭一锅柴火肉摆在街边,阵仗极大。担柴进城的山民端着冒尖儿的大碗蹲在台阶上,热腾腾的米饭浇上绛红色肉汁,中央一大块三层红烧肉娇艳欲滴,额外添些时令蔬菜,冬瓜、青菜、蚕豆之类。遇上生意好,烫一壶酒,切一碟家烧大肠或是墨鱼,再加条家烧小黄鱼,边吃边喝美滋滋,最后热腾腾的白水洋豆腐汤,滑嫩香醇,把肚子缝儿都填满。这家快餐店是荣叔的心头宝,每日练功站桩汗出透,就来痛痛快快地吃肉,米饭能连吞三大碗。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荣叔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荣派大排档做成了遍及北京、上海、深圳、香港的大生意,他天天如飞人般在城市上空穿梭,可是一有时间总要回临海。家乡的紫阳街依旧是老样子:海苔饼店的老夫妻还在用油纸卷饼;扁食店老板已半退休,换中年人来撑店;蒋招娣家当街的柴灶拆了,改在后厨烧饭,但红烧肉依旧很香,地面依旧黏滑。偶尔遇上年糕店正打年糕,他还是忍不住停下来,等着吃那一块微微温热的红糖糕;一边夸奖着新开的豆腐包子店很好,一边叹息着老店的姜汤面不够鲜,一边盘算着自家生意如何运用这些味道。只是再去蒋招娣家时,他已吃不下当初那三大碗白米饭。
紫阳街还在用旧时的样貌活着,小店们也还是旧时风味。二十年的岁月除了在众人脸上添了些皱纹,周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餐一饭似乎没有太多改变。或许生活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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