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深秋的午夜,台州椒江市郊一处小楼内灯火通明。天气还未转凉,而小楼里的人身着棉服,将一箱箱堆满碎冰的塑料箱自货车卸下。就算在台州生活的人,也难得见到这些箱内的风景。这处白天门户紧闭的小楼,每至午夜便聚集了当日浙江三门、宁海、象山、舟山,以及北至丹东,南至福建、广东、海南,几乎整个中国海岸线上的一流海鲜。小楼里领头的人叫阿元。
阿元是台州山里人,十九岁时进城闯荡,遇见在地下室开大排档的荣叔。荣叔做海鲜生意向来只求渔民手中的尖儿货,现金交易,概不拖欠,很有名望。他手下一帮兄弟有的帮厨,有的收鱼,店里供着关二爷,没事还一起扎扎马步,挥几下咏春,拜会四方练家子,是小城里的忠勇之辈。阿元跟在荣叔身边买鱼识鱼,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大排档摇身一变,在北京、上海、杭州、深圳、香港遍开分号,荣叔凭着一流的台州海鲜,从小镇老板变成中餐世界的顶尖人物。年少时的同袍兄弟很多去了大城镇守,而阿元选择留在台州,依旧每日伴鱼。
东海风浪变幻莫测,出海打鱼靠运气与拼命,而码头鱼龙混杂,识鱼要带眼,闯天下要带胆。阿元摸爬滚打许多年,足迹遍布中国海岸线上的众多港口与小岛。如今的他话不多,爱喝茶,烟不停,走进市场,档口上的鱼贩纷纷和他热络招呼,拜访渔场,连看门土狗都要亲热地摇几下尾巴。说起海鲜,阿元的字典里不过就两个词:新鲜、应季,而他要买的鱼往往不会在大众眼前现身。
渔船总在午夜停靠台州椒江渔港,冬日的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昏黄的街灯下鱼箱铺天盖地。鱼贩们披着军大衣,自带高光手电筒,直接踏在塑料箱的边缘上,蹲下验货。这些人看到的大多是寻常货色,而真正的好鱼早在渔船尚未靠岸时,已在微信中完成交易,下船旋即装车,直奔买主。阿元的手机在午夜中闪烁不停,他手边浓茶一盏接一盏,等到货车停靠,便率众披上棉服开工——今日椒江码头有本港野生大黄鱼驾到。
中国的海岸线长达三万余公里,横跨二十二个纬度,各个海域的水温与养分不同,海洋生物众多,临海而居的人们据此生出形态各异的饮食习惯。东海位置居中,西有长江、钱塘江、瓯江、闽江汇入,江水稀释了海水,常年水温适中,咸度较低。加之海洋中又有冷暖洋流交错,带来丰富养料,适宜藻类生长,因此,千百年来东海一直是鱼群繁衍后代的乐土。尤其舟山、象山、台州一带,被誉为全球四大天然渔场之一,每年秋冬鱼汛纷至,声势极为浩大。
为保护海洋资源的可持续发展,自2017年开始,东海的开渔期比往年又推迟了一个月,休渔养海的时间越来越长。九月一日椒江、温岭各码头礼炮齐放、万船出海,告别小鱼小虾的苦夏,台州人一年中最精彩的海味可以从十月一直吃到次年三月。而东海鱼王——野生岱衢族大黄鱼,也会在此时登场。
大黄鱼属石首科,与小黄鱼、黄姑鱼、梅潼鱼同宗,肉质紧实且细腻。每年年末洄游舟山、象山港繁衍的岱衢族大黄鱼,油脂尤其丰沛,口感达到巅峰,价格高出南方闽粤族大黄鱼许多。逢年过节或是贵客来访,台州人的冬季餐桌上一定会有一条家烧大黄鱼。
面朝东海的温岭老渔村
台州大陈岛上的渔民仍然记得五十年前大黄鱼鱼汛到来时的情景。鱼群通常夜间抵达,正值产卵期的大黄鱼会自深海上浮,鼓动脑中硬物,发出声响。月光下鱼群近水面,鱼鳞将海面映成一片金黄,铺天盖地的“咕咕”声不绝于耳。渔民别说开船撒网,就算仅仅划个舢板带些竹筐,在海里兜一圈,也能满载而归。(www.xing528.com)
岱衢族大黄鱼是可以长成一二十斤的长寿大鱼,但因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过度捕捞,高龄野生大黄鱼几乎绝迹。如今它身价金贵,渔民运气好,会捕到一斤左右的小鱼,若是钓到超过三斤的大鱼,会直接在买手群中拍卖,由专人驾驶接驳小船赶到渔船坐标处接货,再马不停蹄运至买家手中,兵贵神速。
为了维护生态平衡,政府相关部门在十几年前就培养出养殖大黄鱼鱼苗,定期放归东海。大黄鱼种群因此得以逐渐恢复,但它们的性格似乎发生了改变,野性开始降低。有传言原生种的鱼唇同混生种有细微差别,但常人根本无从追究。同时随着养殖技术的提升,台州一带的海岛上有渔民用深海网箱在半野生状态下养殖大黄鱼,身价不足野生鱼的三分之一,但口感接近,供货稳定,很多台州人过年都喜欢买这种半野生养殖鱼。但那些自小见识过鱼鲜的老人,依然可以自鱼肉的细润与化膏程度,分辨一二。野生大黄鱼一直都是台州人心目中鱼鲜的至高境界。
此刻小楼内,野生大黄鱼的鱼箱就放在一众小黄鱼、梅潼鱼之间,拂去碎冰,揭开塑膜,金鳞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有些刺眼,几条大黄鱼大口微张、鱼舌探出,鱼眼晶莹通透,一身金鳞丝毫无损,似乎还存着几分野性。阿元双手捧鱼,逐一过秤,身旁有人记录着每条鱼的重量与去处,数小时后它们将出现在北京、上海、杭州、深圳甚至是香港的餐桌上,盛在大盘中由服务生捧着接受饕客的注目礼。
大黄鱼有甚好吃?苏东坡已总结得很好:琐碎金鳞软玉膏。台州菜下手重,什么食材下锅前都先炒猪油、炝老姜、洒老酒、下红糖,当地人称此为“家烧”。大黄鱼入锅,家烧入味而身形不散,汤汁醇亮,筷子插下鱼肉呈瓣状,入口酥滑,鱼鲜穿透味蕾,鱼肉腴滑而无一丝残渣。若能得三五斤重的野生大黄鱼,似这般下肚,就是大写的饕餮人生。
天光微微亮,阿元与一帮兄弟目送着满载海鲜的货车各奔东西。那些大黄鱼、鳓鱼、带鱼、米鱼、鲳鱼、水潺转眼就将被清洗干净,取出鱼钩或者渔网丝,整齐摆在档口上,供客挑选。当太阳升起时,阿元跟在人潮中往街市上去吃一碗热热的姜汤面,回家睡觉了。二十年如一日,昼夜颠倒。近些年荣叔又购置了渔船,阿元过手的鲜货越来越金贵,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经常能看到鱼鲜出水的精彩瞬间。眼看着大家的路是越走越宽,可东海的鱼却越来越少了。
元哥总在凌晨起身
黄鱼家族种类众多,吃法也不同
再回到北京与上海,坐在荣叔的店里,看着邻桌的食客,很多人不曾吹过海风、踩过泥泽、闻过咸咸的空气,也不曾摸过潮湿的鱼鳞。大黄鱼的滋味到底能有多香,其实也因人而异。对于我而言,每当鱼鲜涌过来,脑海中就是那个午夜的小楼,大黄鱼金鳞闪耀的时刻。也许再过几十年东海会面临无鱼可捞的境地,中国人会步入全面食用养殖鱼的时代,野生岱衢族大黄鱼的金鳞也许会像长江鲥鱼的银鳞一样,活在前人的文字里。时代无可逆,唯有珍惜每次吃到点头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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