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店老味,能像白塔路这样密集的,
实在不多见。
今日苏州古城大致分为三块,金阊、平江、沧浪。平江区位于中央地带,被娄门、相门、齐门、平门四门环抱。全城尚存的二十八处园林中,此区域占去一半,拙政园、狮子林、耦园、怡园、曲园……尽收其内。自空中俯瞰,平江区的格局与宋代《平江图》仍旧吻合。即便不认路,在这里闲逛也是很容易的事,主干道五纵五横,其间小街小巷密布,齐整如棋盘,四通八达。路名也很容易辨认,南北称路,东西称街,沿河称塘岸,小则称弄里,又以很多古坊、古巷、名人、典记冠名,诸如干将路、观前街、桃花坞大街、大儒巷、丁香里、书院弄、庆元坊、采莲浜、齐门下塘、旧学前……趁天气好,在平江区散步总能偶遇些旧宅、老井、石坊,沿路逗逗鸟笼里的八哥,买个刚出炉的烧饼,都很惬意。平日里我最偏爱的地方,要数白塔路一带。
白塔路分东西两段,东段原名“白塔子巷”,西段原名“古市巷”。百年前这里是不足三米宽的弹石路,遍植杨柳,半个世纪前由政府拓宽,改种梧桐。现在双车道小路上几十岁的梧桐枝丫伸展,两旁能见到苏式老宅与海派石库门建筑,不少面馆、点心店、小吃店都经营了数十载,尤其与皮市街和临顿路交会处,味道更精彩,一个小时之内,能将苏州小吃尝个一二。
白塔西路上头一间老字号是“西白点心店”,外表很普通,打着“各式盖浇饭”的字样,像个大众食堂。店内长桌板凳,开放档口,账房坐个大爷,冷面。柜台买饭票去档口换吃的,这几乎是所有苏式小店的规矩,外人见了饭票花花绿绿蛮新鲜,本地人只回一声鼻音“哼”。有老客人上门,冷面大爷会寒暄几句。有次仿佛正赶上谁家娶媳妇,一大家子人坐在店里叽叽喳喳,讨论婚纱照用木框还是金属框,食客还纷纷给意见。难得看见账房大爷笑,那天他蛮开心。
老苏州人过生日的时候,喜欢发面馆里的面票给街坊
下午一两点是下午茶“生煎馒头”时段。原本苏州早点是吃不到生煎的,它属于下午茶食,几个女工拿出大条醒发好的面团,分块、塞馅儿、封口,速度飞快。煎馒头的铁盘当街摆放,二十分钟一炉,几十颗火眼极旺,香味勾得路人纷纷排队。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戴着铁手套不停旋转铁盘,除了浇油、撒芝麻、撒葱花,其余时间都盖着锅盖、眯着眼,气定神闲。偶尔有排队的人心急,嚷一句,好了!男人眼睛才瞪起来:“生的卖给你,你要嘛?”
生煎馒头出锅不能急着吃,要凉一凉,热气散了底子才脆,内芯又不至于太烫。“咔嚓”一口,鲜汤涌出来浸润脆壳,外加头顶的白芝麻,越嚼越香。实在想不出吃什么的时候,就点一碗泡泡馄饨。这是苏州特有的小吃,上桌时骨汤鲜烫,豆腐丝、鸡丝、蛋皮一律都省了,只有挤在一起的数十只馄饨,透亮鼓胀如鱼眼。用勺子舀起,皮子又如水袖般滑下来,一抿即散,肉馅儿似有似无,落胃无负担,纯粹吃着解闷儿。
再往前就是皮市街。这条街因为晚唐诗人“皮日休”而得名。皮氏与住在拙政园的陆龟蒙是一对好友,常一起饮酒吟诗。可惜晚唐时局动荡,陆龟蒙后来躲到甪直,种茶斗鸭,皮日休跟着黄巢去了长安,再也没有回来。千年之后,皮市街成了苏州的花鸟市场,小道两侧成天摆着些盆景与文玩,到处都是闲散人。
去过无数次苏州,只遇见过一次潘老爷的糖粥
这条街上住着两个苏州老头儿,一个煮粥,一个蒸糕,都很传奇。
煮粥的老头儿叫潘玉麟,和媳妇在花鸟市场门口做了几十年游摊儿,专卖糖粥,一碗五元。他家只逢周末出摊儿,招牌就是个木板子,逢刮风下雨不出,天冷不出,天热不出,身子不爽不出。然而只要这老两口一出现,皮市街必然大排长龙。老头儿盛粥,老太收钱,一桶赤豆、一桶白粥、一桶小圆子,卖完就回家。(www.xing528.com)
在苏州基本上点岁数的人都会熬糖粥,既家常又考功夫。白粥加糖,慢火熬煮,专挑底层碎米,熬得碎又出油;下糖的时间、次数、种类也有讲究,冰糖、红糖和砂糖分三次加到粥里,这样才甜得有层次。潘老头儿的粥熬得发亮,米油厚,又黏又顺。另一边的桂花赤豆,浓稠得像岩浆,一丝结块也无,远远就能闻到甜而不腻的花香。
多年来潘老头儿从来没租过店面,粥煮得认真,口碑好,一直有人捧场。游商做到这个份儿上,令人佩服。
粥摊儿对面,住着另一个以“甜”维生的苏州老头儿。
杨招娣糕团店的一半空间都是花园,不对外开放,纯私人兴趣。苏州爱玩花鸟的老头儿尤其多,这家店主就是其中之一。院里的三四只画眉,白天都挂在石榴树上,地上摆满大小盆栽,有花有木。相比潘老头儿,杨招娣家的老头儿打扮得精细些,又爱说笑,店里独沽一味“猪油赤豆糕”。糯米粉加赤豆与猪油,大火蒸熟,就这么简单。而招娣家赤豆用量几倍于同行,糕身都被染成淡粉色,猪油半透无异味,很多老客一家三代都吃他家的糕。
平日小店下午才开张,天天门口排大队,逢年过节还要提前一个钟头去领票。若不守规矩领票,连排队购买的资格都没有。老头儿待客热情,见到年轻人就分享吃糕心得,后面排队的街坊也不催。赤豆糕买回家,次日清晨蒸一小碟,佐着热茶,你一筷我一筷,香糯油润,甜如蜜。
过了临顿路口,是白塔东路一侧。
这边更靠近古城中心,一路上大宅成林,周少甫宅、郑虎臣宅、徐公祠、龚为言祠堂,多是些商贾富贵人家,头一间就遇上“北半园”。半园原本是个清代退休老干部的宅院,乾隆年间初建,之后在几位太史、太守手中辗转,最终落到江苏道台陆解眉的手中。大约他很懂进退,宅院中所有景色都只造了一半,半桥、半廊、半亭、半船,取“知足不求全”的意思。原本半园有南北两部分,但修葺一新的只有北半园,平日里正门不开,外无标识,渐渐成了白塔东路上一处隐秘所在。
半园中看尽古城风雨的紫藤
从侧门进入半园,迎面就能看到主厅,名为“知足轩”。南面有狭长水池,池中有一对花鸭,在散落着红枫叶的水面上,自船厅悠然漂到回廊。池畔有一株紫藤,仅比怡园中那株六百年的银薇小七十岁,看尽古城风雨,也是《平江府志》在册一级保护的“老苏州”了。它每天就静静地待在半园,没有任何遮挡,很多人也不太在意它的存在,虽然藤身古朴布满青苔,但顶端仍有嫩条抽出。
苏州是个新老世界泾渭分明的地方,园区新城高楼林立,而老城时光还保有着悠闲缓慢的节奏。苏州人的幸福就在于,新城中忙得昏了头,可以躲进老城暂避,喝喝茶听听昆曲,偷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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