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城,水养的人,水烧的菜,
是苏州最细润的滋味。
苏州城里的水自西来,流向东北,最后汇入海潮。城西的水清澈,城东的水赤浊,城南接近太湖,水质细润。苏州人世代居于水畔,受水土滋养,四季气候湿润,即便有霜雪也不上冻,橘柚诸果都生得细润,人就更出挑。水做的城,水养的人,水烧的菜,苏菜的滋味是水做的。
唐宝历元年(825),在杭州做了三年官的白居易回到洛阳,购置新宅,装修一新,刚想安度晚年,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调任苏州刺史。五十五岁的白乐天不情不愿,三月春别洛阳城,一路走走停停,游山访友,花了两个月抵达苏州时,已然入夏了。进城办的第一件大事,开凿七里山塘。
刺史的宅院在城中心,而山塘在城西阊门外,是往虎丘的必经之路。虎丘作为吴地标志,是城边最近的一处小山,水光塔影,寺庙错落,野趣盎然,堪称唐代文人打卡处。可是去虎丘的路上河道淤塞,艰涩难行,未免失了刺史大人冶游的情趣。所幸白居易手脚极快,即刻主持开凿、疏浚,加高河堤,打通了连接阊门与虎丘的山塘河,全长七里,还命人在两岸遍种桃李,河中植荷莲。通渠时正逢第二年春天,河水清亮,桃李争艳,小荷尖角,“风流刺史”开出十余只画舫,呼朋引伴,携一众奴婢歌姬,同船冶游。
白府的奴婢自幼教习歌舞器乐,各有专长。“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名句就是说他家擅歌的侍姬樊素与擅舞的家妓小蛮。再加上苏州本地歌姬,连带京帮、维扬帮的各路艺人,南腔北调聚在大船上,从白天唱到深夜。厨子直接在船上烹菜摆宴,主客趁着夜色尽享水乡一梦。这就是苏州船菜的雏形。
谁想刚入秋,白居易就告病辞官,跑回洛阳了,前后不到一年半的光景。但山塘一带却因此渐渐人丁兴旺起来,画舫、船菜也随之绵延了千年,直至清末,舟楫多样,名姝辈出,独擅炖、焖、煨、焙的船菜也名噪一时。彼时苏州城里的各个大码头都停满了花船,厨房藏在后舱,本地士绅商贾都喜欢上船饮宴,游船大者可容三席,小者一二席。船席同餐厅一样,也有午餐与晚餐,午餐八大盆、四小碗、四样粉点、四样面点,酒用花雕;晚餐十二盆、六小碗,点心如旧,可吃到半夜下船。所有船菜的烹制与上桌时间,都需要精心筹划,自船尾进舱端出,数秒之间镬气正盛,再加上临水而食,虎丘与枫桥的盛景就在窗外,滋味自然比陆地上的酒楼更高出一筹。
今日苏州城的水巷多填平为行车走人的马路,山塘前街的枕水民居都辟为景点商店,卖些义乌小商品,后街多是老人和外地人杂居,屋后仍有临水的石阶,曾是主妇们蹲着洗菜、浣衣、刷马桶的地方,现在也都弃用了。观光码头有电动客船,一次载着十几人缓行至虎丘墙外,往返半个钟头。入夜,两岸红灯、曲巷、人群犹在,但已无绮阁、轿马和丽人,更谈不上船菜了。再远点的石湖、太湖东山与西山一带,有小船接送游人。若想在船上吃饭,只有农户简单烧虾蒸鱼,再来些鲜食的杨梅、枇杷、蜜橘。旧时的船菜细点,早就弃船登岸融入酒家了。
吃船菜的精髓在于提前预订,由总厨从头至尾亲自操办,精选时令食材和当日鲜货,既有文火慢煨,又有小锅快炒。这些年在苏州吃宴,仿佛只有藏书朱师傅家的味道,最接近苏式船菜。
几次去藏书都赶上落雨。这个距离市区三十公里的小镇,无游客、少工业。最出名的两件事:一是西汉出过一个名臣朱买臣,升官休妻,被演绎成一出《买臣休妻》,京剧、秦腔、河北梆子、徽剧,轮番唱了许多年;二是近几十年藏书村民在苏州、无锡、上海一带开烧羊肉的小铺,江浙人只要一提“藏书”,就会想到羊肉。真实的藏书镇其实蛮清静,乡间小路,散田农舍。(www.xing528.com)
出身苏帮菜大馆的朱师傅,临近退休之年,在藏书镇上租了个二层小院,支起火塘柴灶,每日接三两桌包席,墙外有半亩闲田,兼种些时蔬。除了个把帮厨与几个阿姨做招待,几乎每道菜都是他一手操办,炒蟹鲃、炒虾仁、煨甲鱼、黄焖河鳗、母油船鸭、响油鳝糊,拿手菜多是船菜出身,四季风味不同。
鲃鱼是苏州特色水鲜,产自太湖,青背白腹有花纹,鲜而少刺,也叫斑鱼。因形似河豚,而身体较小,也有人叫“小河豚”。入秋的鲃鱼为着过冬,不断捕食,生出一块半拳的大肥肝,鹅黄肥润。苏州木渎镇的“石家饭店”,擅长以火腿片、香菇片、冬笋片、高汤煮鲃鱼鱼肝,上桌时点缀嫩豆苗,淋鸡油,撒胡椒粉,称作“鲃肺汤”。食客趁热喝鲜汤,吃肥肝,醇厚滑润;鲃鱼鱼片,嫩而不散;最后嚼笋片清口。
入夏的鲃鱼脂肪略少,以清鲜取胜,恰好苏州阳澄湖的“六月黄”上市,初夏的大闸蟹蟹黄初生,甜度高。朱师傅选了鲃鱼与湖蟹,一起做炒蟹鲃。用高汤以中火烧出蟹粉鲜,再投入鱼肝、鱼片同烩,加花雕与胡椒粉提鲜,趁着热烫金黄铺满大盘,再撒一把嫩姜丝。一勺舀下,鱼肝裹着蟹粉丰腴,鱼片裹着蟹粉滑嫩,多吃几勺也不觉腻口,倒比秋天的肥蟹肥肝更有滋味。这就是典型船菜的烧法,取鲜有道。
手剥鸡头米
等秋初时再上门,朱师傅必上黄焖河鳗。入秋的野生河鳗正肥,皮厚肉糯,以竹筷插入鱼腹,绞出内脏,就能得到完整洁净的鳗段。截取中段最宽处,整齐排在小锅中,加酱油、绍酒、红曲、蒜瓣,文火煨制一小时,续上冰糖、熟油,再煨一小时,卤汁若浆时,鳗筒外表一丝不损,晶莹透亮。越是野生河鳗,越经得起长时间的煨焖,越能展示师傅控火的功力。食客以筷子提鳗时,如同嫩豆腐,上层起胶,下层酥糯,咸鲜丰腴。
入冬以后,母油船鸭最精彩。吃这道菜必须凑齐四个条件,太湖麻鸭、三伏母油、陶土砂锅与炭炉。所谓母油就是苏帮菜常用的调料“母子酱油”,袁枚的《随园食单》里称之为秋油,其天然酿制过程要从夏日开始曝晒,到秋天才能提取,豆鲜浓郁,质地浓稠。脂肪薄厚适中的麻鸭,整只除净,加冬笋、冬菇,与母油、绍酒、糖放在锅中,密封之后,上炭炉以虚火焐三个小时以上,全程不揭盖。临上桌时,再浇上预先熬好的滚烫葱油、麻油,封住汤面。
上桌揭开砂煲,油层下的鸭汤还在沸腾,长时间焐出的汤头呈琥珀色,即使盛到碗里也烫得手端不稳,葱香、油香、鸭香充分融合。鸭身虽有其形,而肉质已酥烂成泥,舌尖一抿即化。吃到最后用剩余的鸭汤煮面,把所有精华都吸尽,再冷的冬日也能手脚发烫。
进入2020年,苏州城里的水面越来越少,为了拓宽路面或者开通地铁,很多河道都消失了,就连临顿路上的老河也要为城市发展让路,先填平修路,再重新疏浚开通。所幸苏州船菜在陆地上生根发芽,水样细润的滋味得以一直流淌在人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