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子里逛久了会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
造园似造梦,小世界太过理想,走到手脚冰凉时,就得出门往面馆接接烟火气。
都说苏式面雅致,虾仁鲜滑,蟹粉丰腴,
但是十指冻麻的雪天,只想吃一碗焖肉面。
2018年初,苏州下了一场大雪。留园路两旁,风雪遮挡视线,常绿的香樟被压弯枝头触到电线,通街转暗。穿行而过,远处山塘灯火明灭,寻思着明日雪停寻个园子逛逛。在苏州游园全凭心境,各园姿态不一,小巧有沧浪亭、环秀山庄、耦园,大有拙政园、狮子林。留园属四大名园之一,亭台楼阁俱全,也是雪后赏景的好选择。
现存的留园是唯一不在姑苏城内的大园,距离阊门不远,与隔壁的西园寺原本是一家,东西两院,历经明清两朝,北伐时期曾做过二十一军的司令部,到了解放战争时期园内野草及腰,房舍千疮百孔,干脆成了军马屯驻的地方。直至新中国成立后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废园迎来大修,当时苏州古旧市场上很多老物件都被拼凑进园,政府全力恢复了三分之一的东院,留园才被勉强留了下来。
“留”字是曾经旧主取“长留天地间”之意。虽说园内景色很多是新生,但旧时苏州叠山大师周时臣堆的“石屏”,北宋“花石纲”遗珠冠云峰,连同园中无一重复的花木、花窗,近百花石仍是旧物,四季景色不同。难得遇上雪景,亭台回廊都添了一抹白,又是另一番景象。
林泉耆硕之馆北侧的巨石就是冠云峰。这块巨大的太湖花石瘦长挺拔,镂空穿通,色质清润,挂着残雪,与狮子林的艮岳、第十中学里的瑞云峰,并列为古城里最后留存的三块北宋“花石纲”遗石。北宋年间为迎合宋徽宗造园的情致,平江府特设有苏杭应奉局,由苏州人朱勔主事,专门搜索民间奇花异石,以漕运船队运往东京。船队每十组为一纲,就得了个“花石纲”的名字。
朱勔的花石纲,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在太湖掘地三尺,将无数花石送往东京,堆叠出巨大宫苑,取名“艮岳”。史书中曾记载:“山周十余里,其最高一峰九十步……”可惜辉煌的艮岳宫苑落成不过五年,金人破城,百姓涌入,“山禽水鸟十余万尽投之汴河,并拆屋为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笼篱,又取大鹿数百千头杀之以飨卫士……”看着冠云峰美则美矣,可惜它出生的时代却不怎么美好。
造园似造梦,雪后的留园,更像一场梦境
自“亦不二”月门出,留园花树在雪中盎然。抗战期间苏州城内曾被日伪驻扎,首先被冲破的就是脆弱的园林。留园据记载曾有三十余棵古杉及两百多株重瓣梅,尽数被砍,用来烧柴或枯死。今日全城古桂只有二十株,留园内仅剩两株,大雪之下它们居然含苞待放。
在园子里逛久了会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造园似造梦,小世界太过理想,走到手脚冰凉时,就得出门往面馆接接烟火气。都说苏式面雅致,虾仁鲜滑,蟹粉丰腴,但是十指冻麻的雪天,只想吃一碗焖肉面。要滚烫的白汤,面叠成整齐的“鲫鱼背”,撒上挺脆的青蒜叶,再盖一块厚身带骨的焖肉,汤宽、面爽、肉糯,呼啦啦吃到后脊微汗,才算回到现实。(www.xing528.com)
街市上三五步就能见到面馆,不少上溯百年的字号,生意依旧旺盛。寻常焖肉面,大多是红汤,想吃白汤只有冬夏两季,天热在“同德兴”吃枫镇大面,天冷在“朱鸿兴”吃银丝蹄髈面。枫镇大面特别在于以黄鳝熬制底汤,再用酒酿吊香,汤清看似无色,但入口鲜醇开胃。紧汤拌面,还要再焐上一大块焖得酥烂脱骨的厚身大肉。这块苏式大肉现在很少有人细分,肥瘦比例看运气。旧时苏州人吃大肉比现在精细多了,瘦者曰“五花”,肥者曰“硬膘”,纯瘦曰“去皮”,还有其他部位如蹄髈、爪尖儿、小肉,都是面馆根据食客喜好自创,浓妆淡抹都随心。肉是冷的,汤是热的,热汤焐肉,汤汁、肉汁、肉脂融在一起,鲜醇之外又多了一分丰厚。
入冬的白汤银丝蹄髈面,工艺更复杂。整条蹄髈扎紧入锅,加入老汤和作料,文火焖制三五小时,全程不掀盖、不加水、不收汁,直至肉香酥烂,再取出逐一脱骨。脱骨时,师傅一抽一旋,三块髈骨脱出而皮肉丝毫不损。连皮带肉用麻绳卷好系紧,放入冷柜中静置成形,次日肉紧汤收,切成厚片放在柜上随吃随取。食客把连皮带肉的蹄髈浸入大碗宽汤内,瞬间膏汁浓稠,风味极厚。
除了吃面,苏式面馆还有个妙用,也是苏州爷叔秘不外传的窍门。雪天想吃老酒,兜里铜板又不够下馆,那就和老哥们儿约起来上面馆。把水牌上所有浇头都叫一遍,烫整壶酒,找个窗边守着风景边吃边喝。一人五十块,就能吃一次“面馆浇头席”。
想吃“面馆浇头席”得学会挑场子。面馆人气太旺不行,地处闹市不行,要找本地人开在老旧社区边上的传统面馆,藏得越深越好。水牌上的浇头种类要多,应季时鲜入馔,现炒过桥上桌。上门还不能太早,要错开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能太晚,下午两点一到,面馆即刻打烊。
十几碟浇头,开洋、虾仁、腰片、鳝丝、鱼片、蹄筋、大肠、面筋、雪菜、笋丝……都用小碟子盛着,油光锃亮冒着热气,不过百多元的小钱,换来满桌光芒万丈。入夏要个三虾,入秋再添个蟹粉。最末还不忘加两碟姜丝,后厨姜丝切得长而嫩滑,卷成宝塔形盘在小碟中,浇上些醋汁,腻口时嚼一筷,辛口而温热。就这么慢慢吃慢慢聊,酒菜三巡,周身酥软,柜上的爷叔阿姨笑滋滋地看过来。这时才叫后厨煮碗面来。
一碗简单的苏式面,基本成分只有面粉与鸡蛋,以机器压制而成,当日即食。同北方面馆的面条不同,南方面馆的面不用手擀,加蛋比例与用粉等级各有不同,苏州人以蛋香足、不浑汤的细面为上。龙须面投入水中,全凭师傅的经验控制火候与软硬,煮慢了容易烂,煮快了又不够滑,几秒之间以长筷拨散又撩起,投入竹编的观音斗中甩两下,再盖入碗中。面条根根叠起,晶莹齐整地浸在汤中,中央微拱露出汤面,如鱼背浮水,这撩面的功夫行云流水。随便选几个浇头,码进面碗,拌匀了吸一大口。有多香?只看邻桌艳羡的眼光就知道了。
苏州城现存的控保园林数量不满百,多建于清代与民国期间。对于这个曾经有七百余处园林的古城来说,历史层层堆积,新居替换旧居,即便在老城区地毯式步行搜索,能看见的老房、牌坊,不过都是些近代历史的遗存。唐宋元明甚至更早的吴地模样,早已深埋地下,只能凭借书本记载来想象了。一代代人说着被改变的吴语,生活在被时间不断垫高的苏州城中。面馆也一样,新旧更替。老味道走了,新味道来,生生不息。
苏式面,苏州人生活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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