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位于长江中下游,四季分明、雨量充足,
境内山川盘踞、湖泊散落,是个居中的黄金区域,
一年中南北食不断。
周六清早,三七八巷内早已人声鼎沸。这是一条夹在夫子庙与老门东之间不足百米的小巷子,四周遍布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老小区,第一拨自老城迁出的南京人已经在这片区域内四世同堂。今日南京最市井的模样不在民国风情街,也不在新街口或者夫子庙,而在这条逼仄短小的弄巷内。提笼的男人、抱狗的女人,彼此磨蹭着肩膀,缓缓自六合草鸡摊儿涌到金陵烤鸭档,叫卖声不绝于耳。
南京的汤包,细说起来,又有另一番传奇故事
站在巷口向内张望,晨光初沐,整条街一片水雾蒙蒙。早餐铺子支着大口铁锅与蒸炉,煮馄饨、下面条、蒸汤包;煎饼摊儿上,热气自黄金薄脆上呼呼冒出;炸油条的一边拨弄着油锅中迅速膨胀的油条,还能一边抽身包两个粢饭团。来吃早点的男女老幼都挤在一起,不停有人举着面碗一路嚷着左右让让,腾挪到桌子边坐下便吃。清晨的阳光与食物的热气照在每个人脸上,又吵又闹,生机勃勃。
汤包店有“广福源”与“小李”两家,一前一后夹在巷子两头。说起来江浙的小笼包与汤包本都是北宋灌汤包的后辈,随着宋人南渡,灌汤包渐渐演变出小笼与汤包两种形式,前者上封口,裙褶多层,重视肉馅调味,后者底封口,表面如馒头一般,汤汁更丰沛。南京汤包传承自苏州,甜度比无锡低,外皮比南翔厚,其中鸡汁汤包与菊叶汤包尤其特别,加入鸡汤皮冻或者菊花脑,吃起来又是另一番风味。三七八巷的汤包店卖的都是小笼,皮子薄厚适中,提起不破不黏,入口鲜甜。客人一边吃,店家一边包,虽说不是什么上等猪肉,却胜在新鲜热烫。独自吃早点叫半客小笼包、一碗阳春面足矣。南京阳春面都是澄澈的红汤,同扬州一脉,面条比苏式面粗壮,煮到断生留个硬芯,再撒上黑胡椒粉,吃起来才香。小馄饨加辣油也是本地喜好,辣椒碎粗香而不呛口,厚厚盖在清汤上,店主一声声“阿要辣油”,透着一股南京人的豪爽。
吃饱饭在人群中挤两挤,即见菜场大门在吞吐人潮。三七八巷的菜场并不大,但因为光顾的多是周边居民,所以本地鲜货最为集中。南京位于长江中下游,四季分明、雨量充足,境内山川盘踞、湖泊散落,是个居中的黄金区域,南北食兼备。一年四季糯口矮脚黄、板桥红萝卜、脆甜花香藕、南乡薄皮猪、龙池大鲫鱼……尽是本地口耳相传的好食材。相比杭州、苏州一带,性格差异一眼便知。
当门第一家是肉圆铺,一盆鱼圆摆在最前面。中国全境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做鱼圆,靠海用海鱼,靠江用江鱼,岭南吃鱼圆讲究弹滑爽口,而江浙吃鱼圆要细润滑嫩。淮扬与金陵的鱼圆质地白皙,师傅下盐与姜水以及搅打的手法都要些功夫,加了蛋清的鱼糜略微上劲儿,在热水中定型捞出,当日即食。有小贩当街炸鱼圆,金黄含汁一口酥脆,买回家清汤煮,再烫两棵菜,也是一锅鲜。
往里走是菜摊儿,买菜的功夫能学一辈子,常看常新。几间清晨即打烊的菜档,专做菜馆生意,凌晨就把菜送到东家门口;剩下十几家有的门可罗雀,有的挤着三五阿姨,不用问后者肯定专卖本地鲜蔬。叫价最高的菜档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带着傲气守在一堆芦蒿、嫩韭与莴苣背后。一进春日南京人爱吃“八头一脑”,“八头”是香椿头、马兰头、枸杞头、荠菜头、小蒜头、苜蓿头、豌豆头、草头,“一脑”则是本地特产的菊花脑。野菜清凉回甘,清炒、肉炒、煮汤、凉拌,餐餐都有滋味。因为老百姓喜欢,南京菜农会大量种植野蔬,而精明的阿姨们挑菜只选本地野生嫩芽,跟着多看多问,日子久了也能懂些门道儿。眼下这个中年男人的菜摊儿上,野生马兰头嫩茎泛紫,掐尖儿只留两对嫩芽;野芦蒿不是一身青绿,而是翠中泛白,根部泛紫,用手掰成段,不碰金属刀具,买回家即能下锅清炒,甘香胜过肉食;莴苣丝切得粗细适中,凑近闻是阵阵清香,地道本地香莴苣;春韭理得整齐,青秆白根,不见一根老叶;其他红米苋、白米苋、菊花脑、枸杞头都一脸的水灵细嫩。
卤肉档里一片红,鱼圆档里白嫩嫩(www.xing528.com)
茭儿菜的身价比牛肉还高。这种长江沿岸居民都吃的水生嫩芽,也叫蒲菜,通体细长芽白,比寻常茭白脆嫩数倍。天气一暖,茭儿菜就从滩涂地上钻出来,农户踩着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费力采集,加上初春风冷水寒,半日仅有区区七八斤收获,一小把就要大几十元上下。三月初总能看见有爷叔阿姨在茭儿菜旁边流连,直到四月末价格略平,才喜滋滋买一把咬春。
紧挨着“草”摊儿的是藕商。成堆花香藕与荸荠摆在一起,双脆打擂。南京的藕多来自西南沙洲,那片几倍于城市面积的宽广水荡,物产丰富,自明初就是大粮仓。春日鲜菱、夏日茭白、腊月茨菇,四季虾蟹鲜鱼不断,尤其盛产“沙洲花香藕”。花香藕九孔十三丝,质白而透亮,一刀切下藕汁流淌,嚼起来完全不留渣。初夏小节嫩藕口感生脆,同鸡丁、鱼片一起滑炒,再加几颗嫩红菱,滑脆清爽。盛夏傍晚切一碟冰藕,蘸着白糖就能下酒。入冬老藕粉绵,煮糖粥,藕烂而粥黏,舀起来如岩浆一般。
就连寻常的青菜与番茄,也有本地与外地之分。苏州人吃矮脚青,到了南京则吃矮脚黄。同样一棵青菜,生在不同的水土中就有不同的样子。入冬霜打过的矮脚黄正糯,粗大的叶秆菜汁充实,叶子也不是一味青,带着些鹅黄,地道南京模样。不认识南京土番茄的外乡人,会以为这种土黄泛红、根部凸起的番茄还未熟。其实天气越热,南京的番茄就越黄越亮,掰开是满满沙瓤,茄汁顺着手臂流淌,冰镇过后一口咬下,酸甜沁人。
一家家逛过来,等到肚子开始咕噜,走出菜场,阳光已耀眼。竹影与梧桐树下,夹道深处两侧的熟食店一片烟火嘈杂,炸藕圆的,卖糖藕的,斩鸭子的,包蛋饺的,卖臭豆腐的,卖麻油菜包的……店家守着小小作坊一做数十年。然而再平凡的事情,重复十年也能成精。守在街边的糖藕档,只开不足一米的小窗,十几根糖藕简单堆高,每天只卖几小时,售罄关门。这家糖藕切厚片,看着外形酥散,吃着糯米油润黏稠,藕肉粉脆有筋骨,口腔内米香与藕香萦绕,要是再淋上桂花糖浆,甜蜜浓郁又似美人盛装。
鸡鸭熟食档里五花八门,盐水煮、铁筒烤、熏卤、酱腊,从白润到殷红,看着艳,闻着香,还有各式杂件儿,切了下酒、小炒、煮汤,日日不重样。吃鸭不必多说,板鸭、烤鸭、盐水鸭,整只的、切半的,翅腿颈掌,还有卤好的鸭肠、鸭肫、鸭肝、鸭舌……几十盘摆一起,眼都要挑花。相比鸭子,吃鸡也是花样翻飞。在江浙买鸡靠的是“就近择优”,山东九斤黄、上海浦东鸡、江苏狼山鸡、浙江萧山鸡……本地人都偏爱本地土鸡。南京湖熟镇的南乡鸡,小小一只,皮嫩肉香、无腥膻,价格还平。南乡嫩鸡耐不住大火,最适合蒸制,极易酥烂。草鸡摊子上常年有三种制法,盐水、清蒸、荷叶香,少见烤鸡、炸鸡的,重清鲜。南京大馆里的名菜,冬瓜鸡方、清炖鸡孚、荷叶粉蒸鸡、荷花白嫩鸡、西瓜露鸡……十道有八道都是蒸,略见重手也是或扒或焖,唯一用炒的仅选入夏时的嫩鸡脯,佐芽姜,肉汁与姜汁搭配,开胃顺气。
守在街边的糖藕档,只开不足一米的小窗
临近中午,市集中涌进来大群吃快餐的打工仔。在馒头店买个刚出锅的热馒头,转身到六合猪肉摊儿,现切几厚片猪头肉,带皮半脂,连筋肉,多蘸盘底卤汁,热腾腾一口滑,肉油红卤顺着手指滴,几口吞完。路过甘蔗摊儿,再来一杯鲜榨汁,顺喉去腻。两三家档口拼在一起,吃饱喝足,拍着肚子一脸满足。
三七八巷里的滋味四季不同。在这里每天都能呼吸到南京城里最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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