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国选个全民吃草之城,
恐怕南京要占榜首。
南朝时期正值佛教兴盛,都城建康(今南京)遍布佛寺,信徒多是贵族公卿。初春时节,名士们喜欢呼朋引伴往市郊的灵谷寺游玩,玩累了直接在寺中设宴,享用美食。而彼时全城除了官家的菜地,占地最广的不是百姓菜园,而是佛寺的菜园。佛寺掌管着大量水土优良的田地,自然能为上流社会提供四季鲜蔬,司厨的和尚又精选时令野菜、鲜菌、竹笋等入馔,烹制出的素宴据记载“鲜香味美、清爽适口”,时间一长就有了“香积厨”的名号。茹素的习惯也自此在南京扎了根,一直从唐宋延续至明清。
常住南京的随园主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收录了十多道素食,烹饪手法均出自本地;远在北京西郊的曹雪芹,困顿之间还不忘在《红楼梦》里写上,宝玉爱吃盐油炒枸杞芽,晴雯喜欢面筋炒芦蒿,都是南京人的时令素食;今日往城里的市集逛一圈,几乎每个女人手里都拎着一袋青,浦江芦蒿、溧阳白芹、马兰头、菊花脑、枸杞芽、花香藕、矮脚黄……可以说整个江浙,再没有比南京更喜欢吃“草”的地方了。
南京人吃草,首推芦蒿。这种水草生于芦苇丛中,形细长,色嫩绿,尤其顶端嫩梢,口感清脆,有种特别的水汽甘鲜,兼有化痰清心火的食效,南京人总也吃不腻。相比寻常的白菜、青菜,芦蒿自有一种野味,先苦后甘,就像豆汁之于北京,苦瓜之于广东,都是自小养成的饮食偏好,每隔一段时间不吃点“苦”,反倒思念。虽说现在菜场里有大量养殖芦蒿,颜色翠绿,粗细均匀,涩味减少,价格还平,但老百姓却不怎么买账。摊贩们要打出“江浦野芦蒿”的招牌,专卖那种粗细参差、绿梗中又斑驳着红与白的野生品种,手指一掐嫩出水,大家才觉得地道。
南京人吃芦蒿,可荤可素,可冷可热,家常搭配豆干、蚕豆、面筋、鸡丝、肉丝,甚至腊肉,盐油打底,做热炒或炝拌,都有滋有味。遇到上等的野生嫩芦蒿,简单清炒就能镇得住场面。烹饪之前先用清水冲净、低盐浅渍,去除一点涩味,再下锅高火炒至断生,趁着镬气上桌,一筷清香。
很多“名草”只在春天才能吃到,其中枸杞头最早应市。这种小草只要开出黄花就涩口难咽,必须趁着嫩芽新发,赶紧摘了,开水汆烫一下就清香拂面。不过我心目中,枸杞头最妙的吃法不是清炒凉拌,而是伴着蹄髈、扣肉、脆皮大肠等大荤上桌。吸了汤汁的咸鲜,又裹满了肉脂的枸杞头,口感浓郁而无腻滞,一上桌就被抢光,远比红肉出彩。
入春时城中大馆必备马兰头。取材格外讲究,早春里极嫩的马兰头上市仅有短短二十多天,大厨只用野生品种,青紫梗,细长叶,散发出一股近似菊叶又比菊叶更浓的草香,入口时脆嫩生津。《随息居饮食谱》中提过:“马兰头嫩者可茹,可菹,可馅,蔬中佳品,诸病可餐。”《随园食单》也说:“马兰头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
吃尽百草,而南京人心尖儿上的大角一直都是菊花脑。金陵野菊遍布山野,房前屋后、砖瓦间隙总能看到几株。这种野生小菊开黄色花朵,羽状菊叶有清凉味,南京人把它称作“菊花脑”。立春清明时,菊花脑的嫩叶就可食用;入夏后枝繁叶茂,碧绿叶片肥厚多汁;金秋时野菊花开,草香最浓;临近冬日,老梗上又发新叶,还能再吃一波。一年四季的餐桌上菊花脑总不断,来一碟提神醒脑又下心火,还能预防些头痛目赤的小毛病。如今整个江浙乡村闲地少,蔬菜大棚连成片,外乡基本没有人会种这类野草,只有南京农户特意留着地方,专门种植大片菊花脑。清晨带露,揪了嫩芽送到市集上,摊贩们用水草或者湿布盖着保鲜,只露出鲜绿饱满的一面见人,为闹市平添一抹乡野气息。
菊花脑清凉,南京人家烹饪的花样也多,汆汤炒拌形式不拘。烧汤最普通,嫩叶入沸水略汆,再打个鸡蛋花,淋点香麻油,黄澄澄、绿莹莹,夏季喝了轻身爽利;单独热炒,或者同鲜菌嫩笋一起,吃个鲜滋味也舒坦;剁碎了拌肉馅儿,有清凉味儿的馄饨、包子、锅贴、生煎,都是南京限定版。还有一味裹炸菊花脑,从未在市面上现过身,两三年前我曾有幸尝过一次。(www.xing528.com)
曹瑞华的家在城西一处拆迁安置房里。他一个人独居,只有女儿每周回家探望。和很多老头不同,曹瑞华身形瘦削直挺,衣着整齐平整,因为常年健身,六十多岁依旧能拉几个引体向上。家里陈设虽说有些老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台灯、相框一类小物都细心擦拭过。他的书桌上有两台电脑,专门炒股用,旁边摆着一张黑白照片,依稀能看见一行“南京饮食公司第二期烹饪技术训练班结业留念1979年6月”。
曹瑞华是位老师,在餐饮学校毕业之后,留校教过半辈子书。他是个很念旧的人,几十年前的毕业证、奖状、老菜谱与老照片都仔细保存着。那个时代的人字迹都很娟秀,钢笔字与毛笔字的“鼓励”与“留念”,一撇一捺认认真真。其中有一本泛黄的老书《金陵美肴经》,扉页上写着“为振兴南京菜而努力奋斗”,字体细瘦挺立,作者署名“胡长龄”。那是一个世纪前的金陵厨王。
曹瑞华的家宴
1934年,张学良在南京金陵春菜馆设宴,林森、邵力子、于右任等政界名流是座上宾。当时,南京城里的规矩是看戏捧角儿,下馆专要名厨献技。为张学良操办燕翅双烤席的正是当年的名厨胡长龄,年纪轻轻,才二十三岁。这个人撑起了南京京苏菜的天,也正是因为他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班主持教学,很多返乡的南京年轻人才有机会学习京苏菜,曹瑞华就是其中之一。《吃闲工夫》中那位专门烧“八宝葫芦鸭”的张其广,则是曹瑞华的师弟。
在学校退休后,本本分分的曹瑞华没有选择开店烧菜。只有女儿回家时,才会掌勺烧一桌与众不同的金陵家宴。简单两只灶、一张案、一把刀,他炖出的老派狮子头,一钵只盛一只,一只足有一斤多重,表面白润有肉粒凸起,以调羹食,入口即化,汤醇肉鲜,刀工与火候都十分到家。传统醉虾在餐厅已绝迹,只有自制解馋,浑身通透的活虾在酱酒汁中还能微微颤动,拎起来牙齿轻轻一压,脆肉伴着姜蒜酒香,越嚼越胃口大开。清炖鸡孚曾是胡长龄擅长的功夫大菜,手法极繁复,曹师傅只轻描淡写地盛在汤碗中上桌,鸡酥汤醇。最后则轮到清炒芦蒿与裹炸菊花脑上桌。
“裹炸”的做法实际与天妇罗同源,讲究轻、薄、脆。师傅要精选绿豆粉调成脆浆,包裹食材投入热油,顷刻间粉甲遇热变金甲,捞出沥油上桌,入口酥松无余油,食材本味得以被放大强调。为应对不同食材,脆浆的薄厚、油温的高低、沥油的时长、上桌的时刻,都要厨师控制。而菊花脑的叶子薄薄一片,曹师傅制脆浆只是手抓散粉扑几下菊叶,散粉与菊叶上的水珠相遇,形成脆浆,还有打发至松化的蛋清,夹杂其间,制造空气感。随即投入温油。菊叶遇热,生出一层软甲,薄而挺,捞出立在盘中,久而不散。只要筷尖稍触,天妇罗菊花脑便如琐屑般脆弱散落,入口时像雪花消融,菊叶的凉爽甘甜趁机一拥而上,味觉惊艳。
关于裹炸菊花脑,还有更私房繁复的手法,不用脆浆而用虾缔。虾缔即鲜虾制薄蓉,再裹炸菊叶,草鲜与虾甜合二为一。至于曹瑞华是否见过胡长龄制作这道菜,而胡长龄在几十年前又做给什么人吃过,已不可知了。野草柔嫩,但生命坚韧,寻常百姓都能吃,这么多青绿围成一席,就是绵长的金陵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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