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也算有一号。
吃鸭子肯耗工夫,
秦虹路上有家小店,
1671年《闲情偶寄》出版,一时之间在苏州、松江、杭州、江宁大卖,书坊一次次加印落第秀才李渔创作于自家书房里的这本生活笔记。对于追求穿着打扮、居家行走、庖厨饮宴的“闲”生活,不管什么年代,人们都无限向往。而“闲”究竟代表什么?是一个人放弃了对于“忙”的追求,转而挖掘日常生活的乐趣。李渔到知天命的年纪才放弃仕途,转而闲对人生,在南京城南造了个园子,取名“芥子”。园虽小也不甚精,且早已在动荡岁月中消逝,但李渔在芥子园中撰写的闲书、绘制的画谱,却留存了下来。
李渔的家宴因清雅而负盛名,《闲情偶寄》单有两章饮馔,一蔬一肉,择食崇俭复古。清水煮笋蘸膏油、鲥鱼肋四美羹、新粟米炊鱼子饭,都是精致选料、简单烹饪、一尝真味的菜,还有一道烂蒸老雄鸭,最耗工夫。南京本地的雄鸭愈长愈肥,即便是老鸭,皮肉也不干韧,风味最浓。烂蒸老雄鸭就是把整只净鸭置入罐中,密封后文火蒸炖三天,揭盖时汤头所剩不多,只须筷子一碰,老鸭即刻骨肉分离,因此吃这道菜只取鸭汤和鸭皮,就能感受老鸭的全部精华。滋味能有多好吃?其实真正让人兴奋的,是烹饪这道菜背后的功夫和闲趣。
南京中华门外的秦虹村有家小店,店主为了吃鸭子肯耗工夫,在南京也算有一号。
儿子在灶上炒鱼头,媳妇在桌前择芦蒿,张其广穿着厚胶皮围裙,站在一人宽的厨房过道上斩肉糜,有独耳狸花猫高卧一旁。他六十多岁,腰有点弯,精瘦,一家人在城南开小馆营生已是第十八个年头。桌椅磨光,水牌上墙,这里的一切看着和寻常小馆没两样,只是厨房对面悬着一块老匾,上面“老正兴”三个字隐隐透露着与众不同的出身。他家与上海“老正兴”、北京“老正兴”、南京“老正兴”师出同源。这么一间蝇头小店能烧一道金陵功夫鸭肴“八宝葫芦鸭”,但须提前一天预订。
1979年,插队返城的张其广顶替父亲的位子,进入南京大馆“老正兴”当学徒。拥有五十张席面的“老正兴”与金陵饭店、丁山宾馆、双门楼宾馆,并称京苏菜四大高峰。师傅在后厨烧的是煤炉,食客在前厅吃的是老菜,张其广每天守着火沁油泥的灶台,一把烧碱、一把清水地洗了一年多,手掌烧到粗厚,手臂练得结实,给师父沏茶永远是八分烫,才有资格旁观烧菜。进门修行全靠个人,老师傅从来只是默默展示功夫,凡事也只淡淡说一句好,小师傅处处勤谨,练功要等到半夜,把苦吃透了,才能得到师父的一两句点拨。就这样摸爬滚打,张其广一路进入餐饮学习班接受特训,外派援藏,甚至还去科威特烧过两年菜。直到儿子上了大学,他才结束四处漂泊的生活,打算回乡开个小店,不折腾了。
张其广这个人江湖气很重,又不懂逢迎奉承,唯一自信的就是自己这一身传统京苏菜功夫。这样的厨师只有老南京人能接受,这样的味道也只有老南京人会珍惜。所以张其广按着自己的老规矩,讨来了当初“老正兴”的牌匾,郑重地在城南老南京扎堆儿的地方,重开老号,重操旧味,眨眼就是十几年。(www.xing528.com)
京苏大菜中,“八宝葫芦鸭”最能体现南京人的闲趣,处处需花工夫。张其广选鸭子必用湖熟麻鸭,他的小店与湖熟鸭农的合作自开业第一天起,至今已维持了十几年。自城中中央门南去几十里,就是湖熟的地界,刚好位于江宁、句容、溧水三地交界处。原本这里地势低洼,江南又多雨,只要稍遇洪涝,整个湖熟就会积成一片浅水泥泽,算不上什么风水宝地。直到几个世纪前有回民迁入,他们在浅水中养鸭子,在陆地上建清真寺,开始扎根生活,不知道多少代人共同把湖熟经营成了鱼米之乡。六七百年之后的今天,其实南京城里每一个吃鸭子的人,身后都有最初这群回民的影子。湖熟的麻鸭身形大,一岁雄鸭能生到四斤以上,且麻鸭还存着一些野鸭性格,好动,肌肉多脂肪少,从张其广师爷那辈儿开始,南京厨师做“八宝葫芦鸭”就必须得用湖熟麻鸭。
光鸭进店,肋下开小口,张其广凭着经验断开关节,抽骨而不伤皮肉,最后整鸭无骨而皮肉无损,尤其大翅与脊背完好无缺,血污尽去,才算完成“八宝葫芦鸭”的第一步。之后金华火腿蒸出多余咸味;糯米、薏仁泡涨;干制的香菇、牛蹄筋、猪肚、鱼肚泡发;鸡胸、鲜笋切大粒;最后还要一些提香的松子……十几味辅料先行预制好,再起锅将所有辅料放在一起炒香。每一种食材吃火与起香的时刻都不同,投料的顺序、炒制的时间、调味的分量,全凭经验。等到一锅料鲜甜咸香亮俱全时,果断离火填入鸭身内,扎成葫芦形。之后经过上色、过油、焖蒸几番折腾,鸭皮紧绷油亮、葫芦形态饱满,终于盛大盘上桌。厨师耗费半日工夫,食客调羹解开却只需一秒,鸭皮破开热气腾腾,露出腹中大千。这是典型和菜,意在以繁复精细的厨艺衬托主人的敬意,味道不见得精彩破天,但形色圆满,上席代表脸面,宾主分食,方寸间滋味万千。
“老正兴”的菜单是张其广自己一笔一笔写成的
日子久了,张其广的根就牢牢扎在了秦虹村里。他每天清晨喝茶开工,入夜喝酒收工,做梦都想休息,但是一进后厨连菜刀都要自己磨,别人碰也不能碰。店门口别说来人,就算路过只狗,也知道是谁家养的;有人酒喝多了不给钱,他敢拎着棍子守在门口;有人上门来收保护费,他横下一张脸,比流氓还混;上了岁数做不动了,他居然能满脸堆着笑,哄着儿子继承厨艺;有人想来拜师,他又摆出当初老师傅的架子,让人家未曾学艺先学做人。现在金陵饭店出来的小师傅,跟张其广很不同,年轻人嫌他因循守旧,他又嫌人家只会耍花腔,没真功夫。大家都忙忙叨叨赚钱的日子里,张其广也想赚钱,但是他不开分店,也不加人手,就是天天闷在后厨,一板一眼地做那些跟他一样上了年纪的菜。响油鳝糊、香酥鸭、生炒鱼头、芦蒿香干、冰糖蹄髈……来店里吃饭的客人都是街坊。老南京人的舌头也是老顽固,祖孙三代几天不吃点本地鲜,就浑身难受,可他店里从来没有折扣,促销更加不会,再熟的客人单子也得照付。但是逢年过节,张其广总不忘邀请1933年创立南京“老正兴”的东家后人,来店里吃吃饭,叙叙旧。在他心中,只有“老”才能“正兴”,只有花够了工夫,才能吃出滋味。
精工大菜往往要时局安稳,百姓不再为果腹奔走,渐渐进化出品位,才有空闲追求吃得至繁至简,才会有像“八宝葫芦鸭”这样的味道出现。如今京沪广深的大馆里,粤鲁川淮扬各派菜系都有师傅在沿袭“八宝葫芦鸭”,常见鸭脖去骨裹料扎成小葫芦的一人食,精致金贵之外,少了几分南京蝇头小馆里的闲趣。菜整盘上桌,大家合而分食,其中的闲工夫与闲滋味,也有维系感情、敬老爱幼、本分做人、取财有道的道理。这些老道理,如同“八宝葫芦鸭”一样,仿佛不时兴了。但在张其广和他的邻居们眼里,好像时间可以凝固,老滋味还能做,还有人吃。
2018年,城南老门东区域内,芥子园重修。园中无一故迹,人们仅是按着李渔字画中的只言片语设计复原。南京人的闲就在新芥子园与“老正兴”菜馆之间,卷土重来。希望生活能如李渔所追求的那样,“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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