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竹造园在周朝古典园林发端时已出现,是中国历代造园的基本手法,不同时期的造园都有种竹记载。清代学者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竹在园林空间营造中所起的神奇功效作了阐述,认为移竹入庭即能成高树,将俗人之房舍,塑造成具有高士[205]气质的庐舍。陈寅恪先生在《金明馆丛稿初编》中对竹与道教的关系作了简短的评述,认为竹不只是高人逸士为其闲情逸致所种植,而与道教信仰有关[206],如天师道对于竹的功用极为称赞,信奉天师道的王羲之之子王子猷非常爱竹,曾云:“何可一日无此君。”竹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在道教信仰中象征着长生思想。[207]明代文人园林无园不竹。以下对竹在明代园林精神空间营造中的应用手法分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片植竹林营造虚静空间
道教是源于术数和巫觋的宗教,后来采用了道家的玄学。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指出了道家的虚静体道形式对道教修炼以长生的重要性,存思与默想是道教修炼的重要形式,因而信仰道教或佛道兼修的文士在园林中营建虚静的空间以学仙修道,内养形神,外祛邪崇,以求长生成仙或养身延命。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详细地介绍了植竹以营造虚静空间的方法:“种竹宜筑土为垅,环水为溪,小桥斜渡,陟级而登,上留平台,以供坐卧,科头散发,俨如万竹林中人也。”[208]植竹以供坐卧其中,“科头[209]散发”,或席地而坐,或置石台石凳小坐于此,去除人间的束缚,远离尘世的喧嚣,体味“万竹林中人”的幽静与雅致。
元末明初上虞(浙江)人谢肃在为其乡人夏思恭所作园记《水竹居记》中,记述了园主夏思恭种竹以明其“信道之笃”的志向,营建了“澄清虚静之乡”,使其能笑傲竹间,悠然而神情超远。竹因有本而能四时常若,以竹的本性象征君子的学问,是恒久不变的,能惟道是适,所守弥坚。[210]
明代大画家沈周笃信道教,建有园林“有竹居”,园中有水、竹、亭、馆相互映衬而成景。[211]在他的道教绘画《夜坐》饱满的构图中题词里写到了“竹林”,“闻风声撼竹木,号号鸣,使人起特立不回之志……于今夕者,凡诸声色,盖以定静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发其志意如此”。[212]从《夜作》的题词中,可知风吹竹木的情景给他内心所起的作用:“起特立不回之志”“定静得之”与“澄人心神情而发其志”。由此说明沈周建园“有竹居”的意图,竹木等外物能使他“形为物役(竹之声色)而心趣随之”,由此心志澄明,从而使心灵虚静,了无杂念。
晚明造园家计成在《园冶》中也分析了植竹造园创造幽静园林空间的手法:“竹坞寻幽”“结茅竹里”“移竹当窗”“梅绕屋,余种竹”“编篱种菊”“寻幽移竹,对景莳花”等,根据不同地势与环境营造出“竹里通幽”的清幽空间。
王世贞在《游金陵诸园记》中记述了南京“万竹园”的景致,“碧玉数万挺,纵横将二、三顷许,偃蹇自得,幽深无际,赤日避而不下,凉颸徐发……”[213]“万竹园”因种植万挺美竹而得名,面积有两三顷之广,以此营造幽深、静僻、清凉的文人雅居,使人神往心怡。
金幼孜在给蒋希文宜兴的巢筠别业所作的《巢筠别业记》中记述了蒋氏爱竹而建巢筠别业的经过及其心志。“居之四隅则环植以竹,其条畅修耸,郁然如翠葆下垂,苍玉之交映也。其清声逸响,锵然如金石递奏,韶钧之谐如也。其凌傲雪霜,虚心劲节,凛然如庄人正士之不可以屈挠也。”[214]蒋氏爱竹而在其居室四周环植以竹,其修耸形状、声音、凌傲雪霜、虚心苍劲的气节,营建了庄学中的虚静空间与清绝的园林胜境,因竹盘屈如巢状而将其别业命名为“巢筠别业”,是园主告老还乡后安享晚年以供“卧游”的逍遥之所。
宋仪望所建的“南园”中,在园西方的土山上植竹成为竹町,竹町往东建书屋,以此建立幽静的“南园书屋”,读经览史,旁搜曲引,以保持其清明的心志。[215]
二、丛植成屏以竹障景营造神秘宗教空间
明代文士们对道教怀有特殊的关怀与情感,神秘体验成为他们悟道的重要形式。所谓神秘体验,主要表现为通过一定的修持获得一种突发的、特别直接的心理感受。神秘体验是一种宗教性的体验,被教徒们认为是对宗教信仰的启示和经验验证。道教中的老庄思想、方术、阴阳学说、占卜中都含有神秘主义倾向。根据具体景致、地形特点将竹丛植(见图2.43),给堂、屋、轩或亭等建筑加以屏障,增添了建筑的私密性与神秘感,以契合他们信奉道教所欲达到的神秘体验。在明代文人们的园记与文集中,记录了雅士们种竹营建神秘宗教空间以修道的心路历程。
首先,种竹为廊形成一个神秘的通道。汤宾尹在《逸圃记》中记述了史际[216]的园林“逸圃”中竹在园林构建中的作用:在阳春堂的右边有竹廊,通向如舴艋(小船)似的小屋,其名为“陶家”。用竹廊作为导引通往一座小屋,是道教绘画中“山居图”的呈现,神秘而幽静。从圃门直入可到居竹堂,后接凝香寝。园中“风亭月谢之纡回,竹屿花源之萧爽,亦鲜有遁形者”,追随“竹溪六逸”[217]的足迹,修筑疏快宜人的逸圃,主人于此“拥蝌斗书,拂狻猊鼎,三雅而醉,三商而起,视功名如嚼蜡,抛俗累如弃瓢”[218],如此隐逸逍遥而忘老,安度闲适的晚年。
图2.43 沈周 东庄图·耕息轩(局部)26.8厘米×33厘米(每开)
1477—1479年 南京博物院藏
其次是植竹作垣与墙之用。王世贞在给自家园林撰写的《弇山园记》中记述了竹林种植的概况:“入门有亭翼然,前列美竹,左右及后三方悉环之,数其名,将十种。亭之饰皆碧,以承竹映,而名之曰‘此君’,取吾家子猷语也。……宜风:碧篁白杨,琮琤成韵,使人忘倦。”在弇山园“弇州”门处,“入门,则皆织竹为高垣,旁蔓红白蔷薇、荼蘼、月季、丁香之属”[219],用竹建造而成的高墙,隔绝尘世,使园林深幽神秘。入“小祗林”门,有亭翼然而立,前列美竹,从左、右和后面三个方向怀抱着亭子,种类上有十多种。以此碧绿的美竹映衬亭阁,并将亭命名为“此君”,取自于王家先辈子猷(信奉五斗米道)之语。[220]从王世贞的园记中可看出他崇尚魏晋名士风度,追随文化士族王羲之一门的雅好传统,用竹来象征自己的品格操守,并植竹为屏以障景,创造了道家神秘的宗教氛围。曹氏杜家桥园,“修竹千挺,苍翠交暎,一池澄泓,水亭踞其上”[221]。修竹为池与亭作屏,给景致增添神秘气氛,令观者产生窥探的欲望。如吴幼元所修筑的园林“兰墅”里,在曲涧“静泠”之前,种梅竹参半的弓形花圃,跨过曲涧就是名为“窥韵”的亭子,将梅与竹作屏,韵士与墨客清谈于其间,悠然而闲适地安度余生。潘允端所建的上海“豫园”中,也植竹以障景,在“乐寿堂”之后荷塘周围建垣,垣后修万挺象征长寿的竹以表达“乐寿”的主题,竹外有长渠,东西都可达于前池,可绕行泛舟,建造了神秘的林园空间,以“送流景而乐余年”。[222]御史王献臣退隐后在苏州唐代诗人陆龟蒙住宅园林旧址上修建拙政园,并聘请了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文徵明作诗咏、园记与园图。在《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的册页“倚玉轩”中,有美竹相簇拥;“志清处”也背负修竹;“静深亭”修竹环匝;“湘筠坞”修竹连亘,植竹为轩、亭等建筑造成屏障,建造清幽、静深的园林空间。(www.xing528.com)
另外,丛植竹林将屋舍与外界隔离形成幽闭、神秘道教空间。沈士充的册页《郊园十二景图》描绘的是王时敏的乐郊园,王时敏自己绘制稿图,并参与叠石种木,与造园家张南垣通力合作而成,成为张南垣的代表之作。在册页的凉心堂、竹屋、扫花庵的屋宇建筑旁都植有成片的竹林,“凉心堂”后是一大片竹林,竹势参天。“竹屋”则被漫山遍野的修竹所包围,高人雅士清谈于其中,以此营建理想的精神家园。
三、竹与其他物象组合营造精神氛围
魏晋时期,不少文士都信奉道教,天师道对竹极为崇拜,将之视为具有神秘力量的“灵草”。上清派道教领袖陶弘景,根据五形之术解析了植竹对长生的功用:“我案九合内志文曰:竹者为北机上精,受气于玄轩之宿也。所以圆虚内鲜,重阴含素。亦皆植根敷实,结繁众多矣。公(简文帝为相王时)试可种竹于内,北宇之处,使美者游其下焉。尔乃天感机神,大致继嗣,孕既保全,诞亦寿考。微著之兴,常守利贞,此玄人之秘规,行之者甚验。”[223]陶弘景认为将竹种于北宇之处,可以让寻觅美景的观者游走于幽竹之下,感受其机神。他相信在居室的北方植竹能子嗣兴旺,如孕则能保全,生者则能健康长寿。在明代造园中,经常出现将竹与其他道教象征物象如石、丹室、松、鹤相组合的记载,以营造其长生和飞仙的精神氛围。
在传统造园中,古人常用竹子与奇峰怪石组合成景(见图2.44),这也出于道教中长生思想的表达。石在道教信仰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因为石与山相联,因而石自然而然地被赋予了道教的长生与飞仙的思想。[224]文震亨的《长物志》中有在竹林中叠石的记述:“否则辟地数亩,尽去杂树,四周石叠令稍高,以石柱朱栏围之,竹下不留纤尘片叶,可席地而坐,或留石台石凳之属。”将竹与石相互映衬,烘托其长生与飞仙的主题。这与他的曾祖父文徵明园林绘画中体现的造园理念一脉相承(见图2.45)。
图2.44 丁云鹏 玉川煮茶图 138厘米×64.9厘米
1612年 故宫博物院藏
杜琼(1396—1417)的园林绘画《友松园图》,描绘了在有洞门的大型假山前石垒而成灵巧的小石山,石山前有竹丛植,竹旁也有单置的、形态奇异的湖石。这是一件短手卷,图中描绘的可能是杜琼在苏州附近的东原斋。文徵明的《槐雨园亭图》是一幅单幅的园景图,中部曲水旁竹林前单点着一块嶙峋通窍的深色湖石,在宁静的园景中特别突兀,给恬静的园林遽然增添神秘的宗教气氛。
图2.45 文徵明 东园图卷 30.2厘米× 126.4厘米
1530年 故宫博物院藏
另外,在炼丹的场所周围植竹与松也增强了长生与飞仙的气氛。王行记述了“何氏园林”中植竹营建丹室的周围环境:“竹有径,涵月有池,藏云有谷,而曲山之南则将筑为丹室,辟为桂庭,庭外为松门。”[225]在道教信仰中的炼丹之室周围植竹与松,营造道教的精神空间,象征园主长生与飞仙的愿望,建造了清胜的园林景致。
鹤是园林中表达道教信仰的常用之物,植竹营建其环境同样增强了其宗教气氛。王世贞在《游金陵诸园记》中对“西园”[226]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造园者将竹应用于道教升仙思想意境的营造之中,“堂之背,修竹数千挺,‘来鹤亭’踞之”。在中国文化中,鹤被视为长寿的象征,道教对鹤有特殊的含义,认为斋醮时历代宗师仙众会乘銮舆御鹤下降坛场;[227]修炼丹药成功,群鹤会被吸引,并载着修成者白日飞升。[228]因此,在园林中养鹤,有助于巩固修炼者的信心,使他们相信仙境可达、神仙可成。在“西园”中,修竹数千挺以营建“来鹤”亭,以期迎接鹤的降临,抑或是以鹤为名作存想北斗之用,以此营建具有浓郁道教升仙思想的宗教精神空间。
结 语
明代文人园林中有大面积的竹町与竹林,也有丛植成屏以障景为目的竹廊、竹垣与竹墙,文士们尤为喜爱植竹造园,意在营造虚静、神秘的道教精神空间。或将之植于丹室、鹤亭与斋醮之地,与其他具有宗教象征意涵的园林元素石、松等相结合,在园林中营造浓郁的精神氛围,寄予园主长寿与飞仙的愿望。在相关文集、诗歌和绘画等园林文本中,记述了文士们追随“竹林七贤”与“子猷爱竹”的形迹,运用竹营造虚静、雅洁的园林空间,表达他们信奉道教而建造遁世的居所,以此卧游于清幽的园林之中,寻仙问道,逍遥地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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