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哲园,是中山一位叱咤南粤诗坛、政界的人物。
七十多年前香港报纸刊登的题为《郑哲园先生的革命史略》的一篇报道写道:
中山郑哲园先生,素以风节文章称海内。其行节散见诸报章记载。惟皆语焉不详。志冲与先生同里,又尝游先生之门,谨为其志其历略:
先生名杰,字哲园,号五峰山人,中山县人也。本濠头乡望族,而世居石岐历三代矣。幼有神童之目,岐嶷异侪辈。对于经史百家之学,靡不过目成诵,故其学乃浩瀚无涯矣。其为诗古文辞,虽宿儒莫逮也。初入邑中师范专科,与报界名宿黄冷观同学称莫逆。时清季民风渐启,又受孙中山先生之余风所震荡,先生乃以民族主义倡。常为香港各报撰文,与李大醒、郑贯公等相呼应。又尝出其学术,与康长素、章太炎等相辩难。又喜集会演说,在邑中创立达德学社、讲学会、戒烟会、阅报书社等,皆先生为主干也。迨游广州,恒于各报发表其文,力倡革命不稍讳,时有党人之目。亟遁归故里,邑中诸名流闻先生归,遂设海天书屋,迎先生讲其中,先生亦乐以讲学自晦,阴仍致力革命,与郑彼岸、刘思复相友善,又与邓子彭为文章声气之交。遂与诸党人弥相结纳。尝独力出资创办华益美术女学校,支持凡六载,以是倾其家资,而心力亦瘁矣。
以上说的是郑哲园在辛亥革命前的情况。
文中的志冲姓何,中山县人,原是郑哲园的学生,其后长期在香港办报,香港沦陷前后潜回内地,后来成了某抗日部队的团长,血染沙场。这样的一位学生笔下的老师,应是可信的。
郑哲园1960年逝世于石岐,享年73岁,由此可以推算他大约出生于1887年,比他的同学黄冷观大一岁。辛亥革命前夕,他刚二十岁出头,就成为省港澳著名的诗人、报人与社会活动家。在学术方面,他已经可以在报刊上与大名鼎鼎的康有为、章太炎相诘难;他所写的古文诗词,令邑中的宿儒们自叹不如。作为孙中山先生的信徒和追随者,他在邑中疾呼,提倡“民族主义”(在当时,这是推翻清廷的同义词),参与创立的达德学社、讲学会、戒烟会、阅报书社等,无一不在面向民众作启蒙工作。
他这一时期的所作所为,其实已成为他所出身的“望族”的浪子。幸而这一切得到了他长兄郑奕刚的支持。郑彦闻,字奕刚,是清末民初中山著名的报人和社会活动家,曾任香山县参议和广东省参议,并创办有迄今为止邑中办报史上历时最长(1915~1939年)的《仁言报》、中山第一家电影院——天外天影画部、第一家游泳场——西洲游泳池。他还与弟弟郑哲园一起支持杜慧剑创办中山第一家女子职业学校——华益女子职业学校(主要课程有语文、算术、刺绣、织布等,校址在孙文中路七星初地,创办于1911年),以及中山的第一家幼儿园(原址在民生北路大萧屋对面)。
《中山市志》:“香山县最早出版的报纸是《香山旬报》(创刊于光绪三十四年),每旬一期,两开四版,政治上拥护孙中山民主革命,但有无政府主义倾向。总编兼发行人郑彼岸。”按志冲文,郑哲园等人的《觉世钟报》创办于香山兴办机器印刷业之前(所以只能沿用古老原始的石印),年代应比《香山旬报》早,《觉世钟报》的创办时间比《纯报》早。《纯报》即《香山纯报》,《香山旬报》于1911年易名《香山循报》,辛亥革命后再改名《香山新报》《香山纯报》,最后停刊于1914年。志冲在行文中以其最后的报名称之,那是可以理解的。郑哲园在香山最早创办的几份报纸中均主“笔政”(主编),其为香山报业前驱的地位已属无疑。
龙济光治粤期间,香山报业备受迫害。袁世凯篡夺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后,1913年(民国二年)秋,安排爪牙龙济光担任广东省都督兼署民政厅长。龙济光秉承袁世凯旨意,立即解散省、县议会,镇压革命人士。香山县议会随之解散。香山报界纷纷在报刊上撰文讨伐龙济光,结果,曾任《香山旬报》记者、编辑的李锐进、刘善余、黄冷观、刘诵芬、毛仲莹等人均被龙的爪牙拘捕。毛仲莹大骂审议员,被害于越秀山下。直到1916年4月下旬,中华革命党机关部派员经澳门进入香山,策动驻香山的龙济光部易帜反正。林警魂亦统领民军进逼县城,龙济光部在香山的统治才告一段落。
变故发生时,郑哲园由于声誉高,人缘好,县衙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才侥幸逃过连续七次的搜捕。只可惜他苦心经营的“海天书屋”,却因乱军的进驻和蹂躏,所藏古籍荡然无存。
1914年,《香山纯报》被迫宣告停刊。为了填补舆论空缺,郑彦闻、郑哲园兄弟于翌年创办了《仁言报》。这份报纸办至1939年中山沦陷前夕,历时24年,是中山办报史上办报时间较为悠久的报纸。
《仁言报》在拥护共和、维护国权、反映民众呼声方面旗帜鲜明。这里且列举两个例子。
其一:针对陈炯明叛乱带来的严重破坏,1923年10月25日,《仁言报》在纪念辛亥革命12周年的“社评”中呼吁停止武人干政:“有武人干政一天,就一天不能和平。有武人主持兵柄一天,就一天不能建设。中国革命成功已经十来年了,这十来年中,完全是武人干政。……治这病症之救剂:第一是改造政党;第二是实际裁兵;第三是请有政治学识的人们执政;第四是实行裁汰殃民的不法官吏。”
其二:1932年10月,中山县派出测量员陈锋到横琴岛测量沙田,澳葡当局闻讯竟派出军舰到横琴岛拘捕陈锋和其他两名测量工人,押送澳门警察厅。
同年11月15日,《仁言报》刊出《关于大小横琴案之记者访问记》,直指“葡代表直认扣留我测量员,葡人欲侵占横琴岛”。
由此可知,《仁言报》与《香山旬报》,名称虽不相同,在办报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
先生饱经忧患,乃筑读书处于南洲,学者称为五峰先生,亦称为南洲先生。日唯莳花艺竹,杜门谢客,除讲学外,绝不与闻社会事也。浸以病故,讲学亦中辍,既而中山师范设国文专修课,以主任请。逾年,先生适广州,专修科亦改组。遂就广东公立法政专门学校国文讲席,省长杨永泰雅推重之。时桂系诸政要争相罗致,先生竟拂衣归,弗顾也。及陈竞存移军返粤,首招先生襄助,位秘书职,与邓仲元、古襄勤等同参帷幄。后伤于谗,郁郁不得志。及竞存二次返粤,再招之,弗复出矣。遂返里重设海天书屋。讲学又数年,而先生神益衰,体益弱。复经邑中政变,避地无宁岁。及邑城患盗,先生奔香江,归后一病几殆。于是息影尘缘,日唯自放于山水次。嗣后并绝不复讲学矣。先生长于经术,复旁通天人之学,对于易禽土遁天星五行诸术,皆深造堂奥,而参之以新法。近则对于医学尤精,而从不轻为谈及。比年党国要人,多冀其东山复出,邹海滨亦数招之,坚不肯出。其狷介绝俗,益为士林所高。
(摘自《郑哲园先生的革命史略》)
所谓“南洲”,其实是位于今亭子下,昔日南门河畔的一块两亩地左右的郑家屋地,因未盖房,部分暂租农民种菜,河边则搭了间看起来颇像今天市郊饮食大排档的杉皮小棚,这就是当年著名的“五峰山房”。可别小觑这间杉皮屋,郑哲园在此前后教了几年学,门下总共不到十名学生,用的是因材施教的互动式教学法,其后竟培养出两位中山县长(黄居素、郑天健)和一位石岐镇长(陈思危),此外还有何志冲那样的抗日将领。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一旧址仍在。
说是“隐居”,郑哲园对世事仍然关注,所以邹鲁、杨永泰等民国要员出面一请,他马上就到广州去了。他还曾应陈炯明(即文中所说的陈竞存)之请,与学生黄居素一起当过陈炯明的秘书,与邓仲元、古应芬等共事,直到陈炯明发动反对孙中山的兵变为止。
这一点外人很难理解,离开陈炯明以后,黄居素立刻投奔孙中山,郑哲园为什么回到家中,从此杜门不出呢?
《郑哲园先生的革命史略》对此的表述也十分模糊:“先生素不以室家为志。及居竞存幕时,识女子杨幻辞,先生以为贤。会杨氏病逝,即以聘室之礼葬之。既怜逝者,亦所以塞家人之责也。”
何志冲撰写此文时,郑哲园仍然健在,好些话不便讲。杨幻辞是郑哲园的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已立下了婚约,不料杨幻辞却在他任省府秘书期间因肺病不治逝世。郑哲园悲痛万分,决心为她守一辈子,杜门不出的决定就是此时作出的,还因此养成了多种怪癖。郑哲园曾经将她的炭画肖像悬挂于居室之壁,这是一位脸容清癯的小家碧玉。
日寇侵华,粉碎了郑哲园的“隐士”梦。中山沦陷前夕,郑彦闻兄弟匆匆结束《仁言报》,举家迁徙澳门。这也就是志冲所说的“今衅启东邻,先生迁居濠江,居恒书空咄咄”。国家的危难,再次激起了他的斗志,五十多岁的文弱书生,所能做到的也只有再次拿起笔杆,他的存世之作(今仅存20世纪40年代末他自己编纂的一卷《五峰山房诗集》手抄卷)绝大部分就写于这一时期。
至澳门作
一夜星霜鬓已斑,不堪摇落出乡关。
乘桴岂独存三泽,荷锸宁辞瘗百蛮。
西望夕阳东望月,南环秋水北环山。
昔供凭吊今挥泪,相对龙鸣总汗颜。
客 中
楚老相逢各泫然,江山愁绝夕阳边。
敢讥上将轻瓯脱,徒苦苑生泣磬悬。
鲲运久思图北徙,鹪栖安事纪南迁。(www.xing528.com)
赐秦鹑首天胡醉,倦顾乡关马不前。
变 声
身世犹输一羽轻,穷居无告以诗鸣。
独为君子惭前哲,误作清流悔此生。
粟进红腮谁弃土,星摇赤舌竟烧城。
抱琴欲奏弦弦绝,知道人间有变声。
所 见
江左偷安士气沮,衣冠南渡更棱模。
亡家破国夸能达,填海移山只作迂!
湘橘竟为淮地枳,越祝尤甚楚人巫。
补天欲炼娲皇石,休笑书生胆太粗。
说 梦
七载经无芋可煨,既餐秋菊复餐梅。
似乎傲骨前生有,其或饥肠盛世该?
厚福尚难逢蹴尔,高情何敢怨嗟来。
五丁夜入痴人梦,终冀金牛路竟开。
这些诗,或愤慨,或悲叹,有对在强敌面前作“轻瓯脱”的逃命将军的指责,也有对在澳门这一弹丸之地醉生梦死的“南渡衣冠”的揶揄。他甚至还想“胆粗粗”地效仿女娲“炼石补天”,希望能盼到“五丁开路”大地重光之日。总之,到了“亡家破国”的生死关头,民国初年的那位郑哲园仿佛复活了。
当时,流落濠江的不仅有以高剑父为首的一批“春睡”画人,还有张纯初、郑哲园、张谷雛、何斗灿等一批岭南文坛名宿,他们原在广州开办的“清游社”迅速在澳门恢复活动,从而令澳门的战时文坛空前繁荣。在郑哲园的《五峰山房诗集》里可以读到他在这一时期的大量作品。
但他的迂腐依然如故。战时的澳门米珠薪桂,百物腾涨,日子非常难过。郑彦闻拟转让一件家传古瓷以解燃眉之急。买家要求郑哲园为这件古瓷写一小传,郑哲园坚决拒绝了,理由是“我不做这样的俗事”。古瓷的转让因此告吹,两兄弟拍桌子大吵几至反目。
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1945年8月,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澳门市民拥上街头燃放鞭炮庆祝。是年秋,当澳门书画家在孔教中学举办展览筹款赈灾时,历经岁月而蹉跎、年近60的郑哲园送去了写于该夜的诗作一首:
千株柳忆珠江月,十万花开镜海潮。
如此河山如此夜,令人那得不魂销!
同年冬,郑哲园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石岐。对意中人的永恒忆念,再次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因民族凛然大气而鼓胀起来的橡皮球,被这针尖一刺,刹那间又瘪下去了。
从那天起,直到逝世,无论谁也无法把眼前的这个衰朽的老人和昔日风度翩翩的郑哲园联系起来。他从此不写诗,《五峰山房诗集》的未定稿被塞进了箱底,连那首“千株柳忆珠江月”也没来得及抄写进去。从这天起,他成了近代中国的最后一位,也许是独一无二的“隐士”。
这个“隐士”是什么模样的呢?14年来,他没有洗过一次澡(但定期到理发店理发),顶多用湿布抹抹手足。上街时倒是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看起来也没有太多的污垢,但从来不洗。20世纪50年代左邻右里的关系比较融洽,街道里开展“爱国卫生运动”,街坊强行把他的蚊帐除下洗白了,他十分不高兴,但只能无奈地摇头。
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撰、抄中医笔记上。他用玉扣纸钉了一些比巴掌还小的小本本,用毛笔竖写下一页页比米粒还小,但点划撇折均清晰可辨的小字。他严重近视,又不肯戴眼镜,每当书写时,笔尖与鼻尖几乎同时在纸上磨。
他学医,又不屑于挂牌执业。不过,他所开的药方极其灵验,又坚决不肯收下患者哪怕是一角钱、一只鸡蛋的酬劳,所以亲友和街坊几乎排着队找他看病。到极其不耐烦的一天,他在墙壁上贴了一则告示:“若有再替人诊症者乌龟王八蛋是也。”但当患者上门,他依然照开处方不误。墙上的墨迹熠熠生辉,趴在桌上的他挥笔疾书,此情此景,令人忍俊不禁。
他其实依然爱美,稍有空暇,总爱拿着小圆镜在窗前一根一根地拔去新添的白发,最后竟把额角拔光了小半圈。
不再吟诗作对了,但坊间的遗老遗少依然常来找他。我最常见的一幕是:他躺在贵妃椅上侃侃而谈,坐在另一张贵妃椅上的比他年轻20岁的余菊庵恭而敬之地身体前倾,不住地点头。余菊庵对他的学问、人品、医术佩服到了不得,后来还写了篇题为《郑哲园邃于医学》的回忆录,刊登在《中山文史》的总第十四辑上。文中谈到“先生出其余绪,造就不少人才。粤中学子,无不望风景慕。然其邃于医学,则罕为人道。……哲老之医学,诚不可思议。盖其天资聪颖,以文学基础,旁涉禅理,又以禅理进研医学,故能融会贯通,独标创见”。
他与名医余子修等私交甚笃,经常往来切磋。余子修一再劝他“出山”,他却怎么也不答应,宁愿困坐于家中当“乌龟王八蛋”。
郑哲园最后是在睡梦中安然去世的,享年73岁。他早年体弱多病,晚年却一帖药也没有服用过,连伤风咳嗽也从没患上过。
(供稿 刘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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