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恕
美术者,所以发挥吾人之性灵,激刺吾人之感官,而并能高尚吾人之志趣者也。是故美术发达之国家,其政治必修明、其文化必进步、其人民之知识道德亦必优美而高尚,如古代之希腊、意大利,其明证也。然美术之种类不一,据现在科学家之分类,有空间之美,有时间之美。空间之美以“形状”为要素;时间之美,以“音响”为要素;前者依共存而成,后者依连续而成。前者如绘图、雕刻、建筑、庭园、服饰之类,而其重者为绘画、雕刻;后者如音乐、诗歌之类,而其重者为音乐。至于演剧一事,乃并合时间、空间之美术而成者,分析之,仍为时空两种之美术耳。夫美术虽有时空之区分,而却有共同类似之性质。以二种各自“发达之次序”言之,则此二种美术初为“模仿”的,次则“表现”的,再进则为“理想”的矣。“模仿”者,纯以仿效为事者也。如初习音乐者,不知音律之高低,但知为同一鼓奏之形式已耳。稍进而知音律之高低矣,乃就其所熟谙之曲谱,披之于管弦,是为“表现”的。迨心手相应,声律已谐,此时虽不拘于按谱鼓曲,而自有得心应手之妙,声律相应之巧,即神游八极、志放六合,不惟无丝毫之障碍,直能显现理想之真际,所谓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志在高山、抑在流水者此也,是之谓“理想”的。普通之美术家纯为“表现”的或仅为“模仿”的。至“理想”的美术家,不惟旷世一遇,既遇之,亦非肉眼俗耳所能以赏鉴者,此师旷所以不再,而伯牙所以碎琴也。自“构造之方法”言之,则此二种美术于“调和”“统一”“繁复”“配合”“比例”五种皆不可缺一焉。盖单纯不足以为美,故繁复尚焉,所谓独弦而不能听也,必合五声八音十二律而音乐始成。而此五声八音十二律,非仅杂为一团,各不相谋,即足以言乐也。又必如所谓翕如纯、如皦、如绎,八音克谐,勿相夺伦者而后可,此固非调和及统一之作用不能如是也。至若抑扬疾徐、轻浊高下,尤须有适当之配合,匀称之比例,过扬则散、过抑则郁、过疾则躁、过徐则慢、过轻则锐、过浊则钝、过高则急、过下则缓。故古者礼乐必待百年而后兴,盖恐制作失宜,贻误后进,非细故也。
美术既有时空之区分,则决不能无异同之可言。前言空间之美,以形状为要素,而吾人所以能观察形状者,由于吾人之有目。时间之美,以音响为要素,而吾人所以能感受音响者,由于吾人之有耳。夫耳目者,本吾人感官之最高者,而为一切知识所从入之门户也。且百闻不如一见。闻之于人者,不能无疑,视之明,始了然于心矣。然此乃对于一切普通知识为然也,至若对于美术之赏鉴,窃以为目之作用不如耳者远甚。何以明其然也?耳之感声也以耳鼓,耳鼓为薄膜,能随声浪之大小,而生相应之振动。目之感色也为网膜,网膜为平面,难摄物体之各部,而成真确之印象。是故明明一平面之画图,而俨若真实之人物。仅仅一角形之残像,而认为方形之立体。此虽为美术及科学家所利用以发达其技能及知识,而严格论之,直幻境耳。耳之感觉也则不然,苟非生而聋者,或患耳病者,决不至闻雷霆而不惊,抑或闻蚁斗而疑牛。若再稍具有音乐之素养,则声音之清浊高下、轻重疾徐,必能顷刻立辨,分析毫芒,此固吾人所公认者也。然此犹就美术之赏鉴方面言者也,若就其“表现理想”方面言之,则时间之美术实较空间者为便而且确。何者?无论何种高明之雕刻家或图画家,决不能随时随地,徒手而画一风景、刻一模型,而音乐家却有天然之声带以代器乐,纵不弹琴,亦可长啸,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亦足以畅叙情幽者,未常不以此也。若遇精良之乐器,则思想情绪之发表,更为透彻矣。然所谓精良之乐器,非谓其制造巧妙,装饰华丽,乃谓质朴之丝竹乐器,如中国琴箫。音声平和而调达,品奏时容易表现品奏者之真精神,非若钢琴之类,本已构造精巧,即稍通音乐之人奏之亦可成声饫人听闻。然遇良工奏之,其精深之技术,高尚之精神,大半为此人工过施之乐器所掩,而无表现之余地,且反受乐器之限制,虽欲表现而不能,此风琴西琴所以谓外国钢琴为极不完全之乐器,意者或即因此也。
中国古乐久已沦亡,然七弦琴与洞箫确是最古相传之乐器。去年春假时,本校音乐会在青年会开音乐大会,王心葵琴师与李文华女士弹奏古琴,颇为来宾中两位善琴者周占两先生所称道;陈仲子品箫时,大为全座来宾所赞赏,足见琴箫之足以表现技术,尤足以表现精神,迥非他种乐器所能比拟也。所以然者,乐器之演奏,由于筋肉之伸缩;筋肉之伸缩,由于神经之运动;而神经之运动,本受吾人意志之支配。然意志由知情二者结合而成者。故情感之状态及精神上一切影响,常伴意志而表现,流露无形,禁之而不得,此殆犹催眠术者所用之“勃兰失”焉。(勃兰失者三角形木板,下有两活动轮支足,又一足乃用铅笔以代之者。被试者,手扶此物支足之上面,静默少许,此物即自由运动,而能画种种形状或文字于纸上。此乃由精神自然表现之作用,心理学家谓“为下意识作用”,然亦即精神作用也。)七弦琴弦度甚长,琴身上下两板用松桐为之者,物质疏松中空,亦大共鸣之作用颇强。洞箫长度比笛为长,且系直吹,活动尤为平和。故此二种乐器均能传达极微渺之精神作用,而一一现之于声响,然非知音者莫辨也。其他乐器非绝对不足以传达精神之内容也,不过声调较短促,振动较急速,比较的为差耳,然有时奏之于合宜之场所,颇足以呈现其特具之色彩。如于大庭广众之中而奏以钢琴、风琴,唱昆腔之时而和以短笛,唱皮簧之时而随以胡琴,其一种宏壮清越之音,殊能使听者精神鼓荡,情感畅舒。故吾人若无他种高尚之嗜好,如击剑、拍球、围棋之类,极宜择一种性情相近之乐器,时时练习之,既足以自娱,亦足以娱人,是诚最高尚之娱乐,而在美术中之大有价值者,吾人不可不注意也。(www.xing528.com)
夫时间之美术,高矣尚矣,诚如以上所述。而空间之美术,可不必过问乎?是又不然也。盖空间之美既以形状为要素,则视官之享乐,亦未可偏废。且时间之美术,乃以连续而成者,欲使之成一固定之形式,传之于久远,非赖有空间之美术不为功。如演奏音乐之照片、表示音律之挂图,以及振幅之大小、起伏之活动,表之于声,若熟视而无睹,绘之于形,即了然有像矣。然则,空间之美术固未可以偏废也。至于空间之美术需时间美术之辅助者亦多。试观古代宗庙朝廷章甫既端,而笙歌为不可少;西国宗教会堂,圣迹具设,复齐诵赞美之诗,盖绘画服饰等空间之美术为固定而寂静者,必赖有活动之音声、悠扬之歌唱,乃足以动荡其心志和悦其精神。古人谓声色足以化民,诚哉是言,此音乐教育之所以重要也。
(原载《音乐杂志》,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编辑出版,1920年第1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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