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 石
我今且发一问,凡儿生堕世,即发一二种开合音。此开合音发达甚速,三日殊响,一月成声,例各动物,骤高十倍,耳入速率,如是如是。尔时先民有作,导开文明,发扬大慧,段[2]借众音,以号器物。或病隔阂,以限尺咫,则又画制横直,自左自右,或离或合,别音寄之,是谓文字。文字者,耳眼过渡时间之导人也。故竖古今横东西,凡制字必从声,声之源曰字母,其数以地殊,或二十六,或四十九,或增或减。最备者曰梵音,鸟兽昆虫风雨雷霆,诸凡有声之属,莫不变换曲肖。郑志谓梵字一切从闻入是也。西方则逊之,凡音高下清浊已未尽得神似,然分合诸母以支配各分子,一生二,二生三,乃至于不可量,能利用其声音者也。独中国始制文字,不以发音为符号。制字发音二者,分别发达,二二比附,四声以成,求其神肖,抑不可得。夫通世之邮,曰口眼耳,三官不一系。天籁不可得而闻已,乃曰,余拊琴戛石,天神降,地祇升,则何以故?如是我闻,音乐开幕之期,莫如吾祖国先。昔者伏羲作瑟、作琴,尧作磬,舜作箫,其寄于乐,黄帝曰“云门大卷”,尧曰“大咸”,舜曰“大韶”,禹曰“大夏”,殷曰“大”,周曰“大武”,实为六代之乐。夫使我生今日,拨除故簏,掇拾二三名词,借影昭代,仿佛泰平。按之实际,究亦何当?试思放熏以降,距周不过千年,孔子已谓古乐失传,岂不以先代作乐,无非揄扬盛德,夸大功勋。即在当日,亦仅作之郊庙,歌之朝堂,奴臣婢妾,以蹈以舞。若曰将于是卜民族之兴亡,觇国统之隆替,斯焉澌灭,夫岂在是。而况朝家代殊,礼乐示不沿袭,其必更易名号,改窜乐章,殆如惯例,不可骤革。若是者,当时则荣,易世即亡,亦数焉,不足怪也。
虽然犹有一二取是者,则以如前云云,虽未能发挥国民之精神,尚足以代表寡人之性质及行为也。子谓《韶》尽美,谓《武》未尽善。春秋时,卿大夫宴飨之际,必佐诗歌,类能觇其终始,据左史所传,无或爽焉。孔子者,音乐改良之大家也。其言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曰:诗可以兴,可以群,可以观,可以怨。今所谓感情教育也。乃叙别贞淫,或删之或仍之,于国风见分治,于雅颂见统一。东西国歌,夫容多让。奈何一厄于子夏,再厄于墨翟。夫子夏传诗,仅得文义。墨氏学说流衍,其在战国,盖与儒中分天下,而论唱非乐,自陷悲苦。乃至秦楚争扰,鲁歌不作,魏晋代嬗,鹿鸣仅存,宣尼耰锄之功,至是尽毁。呜呼,不其恫欤?
诗之亡也,庶人犹有余慕。荆卿易水之章,项王垓下之奏,音节悲促,令不卒听。嗣兹者古诗十九章耳。夫古乐既亡,乐府代兴,绍述风雅,是固无取,然犹谓近似也。唐时乐府失传,继以绝句。宋继以词,元继以曲调。大抵世愈近则音益靡,格益降。有文无声一也,有声无音二也,有音而器不调三也。古者乐官世守其职,其或遭故,盖不自菲。又皆执守一器之学,或有精通博记者,则必为是官之长。试观鲁太师挚以下诸人,斑斑可知。而在近世,凡歌诗奏曲,皆出自文人墨子,藉兹遣怀,无当大雅。即不然,亦类皆市井无赖之所为。呜呼,以如是人,习如是学,而求其宣扬国魂,振刷末俗,不待终毁,夫我亦固已知之矣。
以地别乐,亦不自今日始。昔者太史氏,岁以时巡行各地,而察其风俗,辨其贞淫,以统一于邦畿而和合之。惟以朝野殊等,凡明堂所奏,宗庙所用,必出于皇王之什,盖君主专制若此其尊严也。其后王家衰弱,不能统御群侯,则各就自地,特别发达,国风十五,斯为明验。虽然礼乐出自诸侯,十世希不失者,施及战国,益复离析。史所称郢中之歌,已与国风有异。奈何风俗益降,交通益寡,地方语言益分崩离绝,咿咿土歌,靡靡时乐,流派益益多,历运益益促。今日乐曲之号称稍古者,乃推昆曲,昆曲始于明嘉靖之岁,逮今未远,而能者盖寡。而所谓京音、所谓秦声、所谓徽曲,风靡中土,迭为兴废。鄙哉,亡国之音也。
故我敢下一断语曰:世人其不言乐,苟有言,则于古乐今乐二者,皆无所取焉。何以故?以皆负绝大之缺点故。
(一)其性质为寡人的而非众人的也。世益进文明,则众人会合之事,月不可计,日亦不可计,萃此离涣,厥惟音乐。故乐学界说,当以和众为第一义。吾国人性质则大反是,亲朋二三,团首絮语,然自足,以为大乐,则字曰清谈。若众客杂聚,披陈演解,偶一厕足,蹙眉以为喧,疾首以为可厌。其于乐也,亦自寡人方面为种种之发达。而器亦随之,如琴如瑟,如管如箫,皆足以悦少数人之耳,而不满于多数人之希望者也。客有歌郢中者,“下里巴人”,和者数十,若为“阳春白雪”之曲,和者不得一焉,此以和寡为曲高也。伯牙善弹琴,崚嶒如高山,潺湲如流水,弹曲未终,喟然长叹,想望知音,恨未得遇。吾叩其怀,若以人知为大耻,必极于世无知音,而后自以为得也。虽然,孟子有言,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其终言曰,与民同乐。参观问答,盖含有众人会合之意味。惟理涉政治,于乐无取。又以古乐俗乐为别,则自破除自障碍,犹之不知乐也。故乐也者,所以汇合不齐,而使倚托于一途也。昔者东西大宗教家,莫不由之。惟佛与耶,亦已明验。佛乐衰矣。耶氏足迹所至,必建会堂,小或仅如田舍,纵横不十步,然户内乐座杂列,每说教时,歌弹间作。听者其心如窅,向所怀虑,至是尽释,皈依顶礼,莫敢或畔。何哉?其声有消化万有之力,又以起参会者之感情也。故今日言音乐改良,首当注重斯义。
(二)无进取之精神而流于卑靡也。夫音乐与国民之性质有直接之关系,其肇音也卑,其作气也必馁。古乐虽不可得闻,然模拟其声歌,仿佛其衣冠笑貌,或以高尚,或以慷慨,或以和平,或以强鄙。是数德者,盖有之矣。若曰直取进行,美盛圆满,则吾未斯之能信也,虽然,犹有此数德也。今日适于我国民之嗜好者,更复何等?昔尝品骘时乐,评昆曲之辞曰,昆曲如野花,如山人,人因之以弱,国因之以衰,然犹不失为洁也。评北曲之辞曰,北曲如泥醉,如梦呓,顽人之写照也。评秦声之辞曰,凡乐有七音,秦得其一,非正也,其为哀也伤,其为乐也淫,心如促,耳如窄,则纯乎亡国之音矣。评诸杂曲之辞曰,此婢妾之声也,胡为乎来。嗟乎国民,其口其声,而乃若此,其学为奴隶也欤。原夫圣人作乐,所以一国民之感情而已,而又随其修养程度之高下,以为嗜好厚薄之差异。《乐记》所列琴瑟钟鼓之效,万莫逃之。世有知者,移其植果于德教,吾知获效必矣,而顾使市井鄙夫,恣为播弄,以斫丧我民良,灭绝我种性。呜呼,此非俳优之罪,而实今日言教育者之罪也。
(三)不能利用器械之力也。器械力有未至,虽以智巧之士,又益以时日,而所费劳力与所用时间,常与器械力为反比例。故欲一般普及,转呈大难。吾国丝竹之节,盖甚单简,非技术熟习者不能用也。反之,西乐乐器,皆自学理上倍征其利用,操纵离合无不如志。康熙时,西乐流入于中国,尝采其五线音谱,以符合于吾国乐器,音节顿合,忽增美备。昔释氏为众生说法,铙鼓方作,一时十方菩萨,皆来临会。吾国亦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之说。乐之感人如此,其深切著明也。(今释经所传咒语,度为释氏乐谱。释氏传其音,吾国传其义,故吾乐亡,释乐不亡。若今佛者演习咒语,不能冥契神合,则以佛者口语,已异梵音,又精神不足以贯彻也。)故使圣人作,制定乐律,上则求之帝释,其次亦当博采东西乐经,以为中乐革新之先导,而不然者傎矣。(www.xing528.com)
(四)由于无学理也。乐为六艺之一,其所建筑,必以学理为基础。吾国乐谱,其在古昔,未尝不特别发达,别以五声,序以十二律,叠积音字,以作音节。又重积之,以为音曲,故秩然可寻也。奈沿流昧源,谱曲尽佚。今乐之以谱名者,厥惟弦琴,然奧深难喻,习者盖寡,《班志》《乐律》二书,足称是矣。而理与器违,非适于用,自余各器,无所谓曲谱者矣。且我国又以师传为贵者也,孔子大圣,犹师师襄,鄙夫略得毫末,诩然自夸,不以人告,又不欲笔之于书,故旧乐日益消灭,而新作亦复绝响。负兹二愆,无惑乎日底于浮薄佻达之域也。故能占学理上之优等者,要惟泰西之乐。乐不一曲,曲不一谱,其始也能因,其终也能悟。故将来有研究音乐普及问题者,首宜注意于是,而尽洗向者师匠秘传之锢习,或一当耳。
然则今日所欲言音乐改良,盖为至重至复之大问题。诗亡以降,大雅不作,古乐之不可骤复,殆出于无可如何。而所谓今乐,则又卑隘淫靡若此,不有废者,谁能与之?而好古之子,犹戚戚以复古为念。虽然,吾向言之矣,古乐者,其性质为朝乐的而非国乐的者也。其取精不弘,其致用不广,凡民与之无感情。何以知其然也?魏文侯谓子夏曰,吾端冕以听古乐,则惟恐卧,其不能发人美感明矣。且我非敢谓必尽弃旧乐也。虽然,徇其名而失其实,于我亦恶乎取。抑我又有一确列(例)焉,则日本今日是也。维新之前,所用乐器,若琴、笛、琵琶、胡弓、三味线之属,类皆出自中土。明治改革,盛行西乐,自师范学校以下,莫不兼习乐学,未闻有妨于国民也,而今日犹日以音乐普及为言。嗟我国民,若之何其勿念也。
故吾对于音乐改良问题,而不得不出一改弦更张之辞,则曰西乐哉,西乐哉。西乐之为用也,常能鼓吹国民进取之思想,而又造国民合同一致之志意。其大别二:曰雅乐,则学校及家庭之所用也;曰军乐,则军队及种种进行时之所用也。日本则军乐兼及于学校。庆应塾者,学校之原动力也,校中起居坐止,皆以军乐,盛之至矣。故吾人今日尤当以音乐教育为第一义:一设立音乐学校,二以音乐为普通教育之一科目,三立公众音乐会,其四则家庭音乐教育是也。吾国家政之衰,至今而极,乃至父子相仇,兄弟相阋,妻子相怨。盖古说主严,谓家政如国政,而其敝乃如此,积压之极,遂生溃乱,甚或投身于淫佚不洁之地,以戕其生,以破其家,以妨其社会。究其原始,则皆以家庭无音乐教育故也。呜呼,入其国,过其都市,弦歌之声,阒焉不闻,但见青楼丹楹,管弦杂列,冶郎游女,嘈杂笑谑,若之何其不淫且佚也。
夫我非能知音者也,顾以为不言教育则已,苟言之,其必以感情教育为上乘。盖感情者,使人自入于至情之范围,而未常或判者也。夫论事不外情理二者,泰东西立国之大别,则泰东以理,泰西以情。以理者防之而不终胜,故中国数千年来,颜、曾、思、孟、周、张、程、朱诸学子,日以仁义道德之说鼓动社会而终不行,而其祸且横于洪水猛兽,非理之为害也,其极乃至是也。以情者爱之而有余慕,而又制之以礼,则所谓人道问题,所谓天国,所谓极乐世界,皆互诘而无终始,至情无极,天地无极,吾教育亦无极。嗟,我国民可以兴矣。
(原载《浙江潮》1903年6月第6期)
[1]原文编入“文学”栏目,标题后有如下字样:“此篇例入美学,以本志无此专目,故栏入于此,体例外谬,阅者谅之。”
[2]原文如此,似为古字“叚”之误。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