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孙光宪的生平与“花间”别调
孙光宪为蜀地人,但在其73年的生命历程中,最精彩的42年是在荆楚大地上度过的。孙光宪学识渊博、勤于著述、思想敏锐、精于治政,在晚唐五代词史上,出于“花间”而超越“花间”,展示出一位词坛大家的独特风采。吴熊和先生从荆楚地域文化论孙词风格:“西蜀以外的词人,孙光宪颇堪注意,他仕于南平,地处西蜀下游,南唐上游,他的词风,也正好介于西蜀词和南唐词之间。”[50]孙光宪在《花间集》中存词61首,在《尊前集》中存词23首,共84首,29调。曾照眠、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编著《全唐五代词》可资参考。[51]
孙光宪的词可称“花间”别调。他的咏史怀古词、边塞词突破了花间词的题材内容,风物词则为花间词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其写情之词也以记录自己的生活经历为主,多寄托之意。
孙光宪的咏史怀古词比较注重历史人物与事件的细节,表现出比较丰富的思想内涵。如《河传》:
太平天子,等闲游戏,疏河千里。柳如丝,偎倚绿波春水。长淮风不起。如花殿脚三千女,争云雨,何处留人住?锦帆风,烟际红,烧空,魂迷大业中。
据《说郛》卷四四《炀帝开河记》记载,大业十二年,“炀帝诏造大船,泛江沿淮而下,于是吴越间取民间女年十五、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至于龙舟御楫,即每船用采缆十条,每条用殿脚女十人”。孙光宪吟咏这段历史,描绘出隋炀帝劳民伤财,荒淫纵乐的行径,具有尖锐的批判性。尤其末尾以“烧空,魂迷大业中”戛然而止,凸显出沉痛的历史教训,达到警诫后人的讽喻效果。故李若冰《栩庄漫记》评曰:“妙在‘烧空’二字一转,使上文花团锦簇,顿形消灭。此法盖出自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诗。”
如果说《河传》寓有深刻的讽喻之意,那么《思越人》则意在表达出历史的兴亡之叹:
古台平,芳草远,馆娃宫外春深。翠黛空留千载恨,教人何处相寻?绮罗无复当时事。露花点滴香泪。惆怅遥天横渌水。鸳鸯对对飞起。
馆娃宫乃春秋时代吴王夫差为宠爱的美女西施所建,是中国历史上一座比较完备的早期园林。唐代借咏馆娃宫感叹历史兴亡的诗人不少,如皮日休、陆龟蒙、殷尧藩等即是,但以词的形式来感怀馆娃宫的孙光宪是第一位。“索性怀古,感慨之下自有无限烟波”,[52]词中暗含着对前蜀亡国的感叹,动乱时代士人的无限感伤,同时也有希望荆南统治者吸取历史深刻教训的寓意。
五代以前文人词中涉及边塞战争的较少。虽然敦煌曲子词中已有数十首歌咏边塞战争、军旅生活、异域风光、征妇闺怨等题材内容的作品,但只有少数人从征妇闺怨的角度来接触边塞题材。孙光宪的边塞词不仅写出了边塞的奇异景色,而且表达出边塞生活中的豪迈气概与勇武精神,如《定西蕃》:
鸡禄山前游骑,边草白,朔天明。马蹄轻。鹊面弓离短帐,弯来月欲成。一只鸣髇云外。
描绘边塞景象,颇具特色,尤其是描绘骑兵形象,在广袤的草原上驰骋,弯弓仰射,响箭传于云外,形象生动,不仅体现了边塞骑兵的高强武艺,而且在“边草白,朔天明”的边塞背景的映衬下,给人以明丽朗俊之感,整个画面充满了雄建清刚之气。然而,边塞生活毕竟艰苦,即或是在充满英雄主义精神的盛唐时代,也有不少描绘边疆苦寒、征夫思妇的悲凉怨思之作,孙光宪的词作之中当然也不能免此情调,如《酒泉子》: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日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作者描写荒凉空旷的沙漠与马鸣萧萧、云愁雾惨的悲凉景象,意在渲染出苦寒的边塞氛围,再将戍边之士的孤苦之思与闺中思妇的绮罗之怨融会在一起,形成一种悲怨的抒情效果,故汤显祖评曰:“三叠文之《出塞曲》,而长短句之《吊古场文》也。直读不禁鼻酸”,[53]可见其艺术感染力之强烈。孙光宪《酒泉子》亦可作如是观。
孙光宪的风物词写得质朴清新,给花间词平添了几分素朴而清丽的色彩。风物,即风光景物,风俗物产。孙光宪生于蜀地,官于荆南,又广为游历,专于博访,其词中有不少描绘风物的作品。如《竹枝》:“门前春水白苹花,岸上无人小艇斜。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描绘江南景物与风俗自然朴实;再如《河渎神》:“江上草芊芊,春晚湘妃庙前。一方卵色楚南天,数行征雁归翩。”《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江上青草、湘妃寺庙、数行归雁、蓼岸橘柚、碧波香兰,一派南国江天风物万种的自然风味。尤其是《风流子》将自己对田园生活的所见所闻所感化而为格调清新的农村词,难能可贵: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渌。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作者用朴素的语言,清淡的色彩描绘农村织妇生活,呈现出优美动人的田园风光与恬静的耕织情景,在“风情婉娈”与“剪红刻翠”的花间词中,可谓别树一帜。故《栩庄漫记》评之曰:“《花间集》中忽有此淡朴咏田家耕织之间,诚为异彩。盖词境至此,已扩放多矣。”[54]它对宋代苏东坡、辛弃疾等人写农村词无疑起到了开先河的作用。
孙光宪在写情方面的词作,具有比较丰富的精神内涵和独特的审美特征。孙光宪乃蜀中奇才,少负大志,博通经史,但怀才不遇又不甘于沉沦,其词中常有纸醉金迷、放荡歌酒的描写,却又透露出无可奈何的漂零之感,立意幽远而寄托遥深。这种怀才不遇的幽恨常常是借美人形象来表达的,如《生查子》:
金井高梧,玉殿笼斜月。永巷寂无人,敛态堪愁绝。
玉炉寒,香烬灭。还似君恩歇。翠辇不归来,幽恨将与谁说?
词中借男女之思,喻君恩不遇,这本是屈骚创造的政治之恋的原型,但在唐五代词中所用“香草美人”以为寄托者甚少,故有时贤评曰:“多方面展示词人生活和内心世界的丰富性,也是前此任何词人作品都不能与之相比的……在孙词中,第一次直露或委曲地把一位有志于时却怀才不遇,放浪不羁又坚守节操,骚愁满腹而又旷达豪爽的失意士子形象呈现出来。”[55]
孙光宪深怀前蜀亡国之思,加之仕途的不顺,在他的词中往往呈现出孤峭、冷峻,超俗不群的一面,如《女冠子》:(www.xing528.com)
蕙风芝露,坛际残红轻度。蕊珠宫,苔点分圆碧,桃花践破红。品流巫峡外,名藉紫微中。真侣墉城会,梦魂通。
澹花瘦玉,依约神仙装束。佩琼文,瑞露通宵贮,幽香尽日焚。碧烟笼绛节,黄藕冠浓云。勿以吹箫伴,不同群。
诸如此类之作,皆写得超尘出俗。既言蕊珠、紫微、墉城等仙府之地,又言道家焚香贮露之修炼,萧史与弄玉吹箫升仙之故事,本为情词,却又似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从而给人以孤寂冷峭、超然不俗的审美感受。还有如名篇《谒金门》《渔歌子》二首那样表达出远避世俗喧嚣的境界,《生查子》“清晓牡丹芳”、《杨柳枝》“有池有榭即濛濛”分别吟咏异于凡花的牡丹与“有人长点检”的垂柳,其实就是作者孤芳自赏的人格精神写照。
(二)孙词比肩温、韦
孙光宪为花间派之大家,其词作成就为世人公认,甚至可以与温庭筠、韦庄比肩。詹安泰先生说:“花间词派,孙孟文是一大家,与温、韦可鼎足而立,《花间词》录孙词特多,不为无故。”[56]台湾学者陈弘治比较温、韦、孙三家词风而言:“温词烟水迷离,韦庄风光荡漾,而孙词乃凉秋晴月,可以鼎足而三。”[57]
受时代社会风气的影响与词坛审美倾向的濡染,孙光宪的作品更多的仍然是以描写男女情事为主,如《菩萨蛮》三首“月华如水笼香砌”“花冠频鼓墙头翼”“小庭花落无人扫”,连贯而真实地描述了一次偷宿的经历,而《浣溪沙·乌帽斜欹倒佩鱼》上片真实地描绘出官员娼门治游时的行迹与心态,下片则“曲尽女子娇小玲珑憨之态”,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评此词说:“迤逦写来,描绘女儿心性,神态无不逼真。”孙光宪留意于女性美的作品中不乏动人之作,如《浣溪沙》:
兰沐初休曲槛前,暖风送日洗头天。湿云新敛未梳蝉。翠袂半将遮粉臆,宝钗长欲坠香肩。此时模样不禁怜。
以灵动的笔触描绘出一幅动人的美人出浴图。还有如《风流子》:“楼倚长衢欲暮,瞥见神仙伴侣。微傅粉,拢梳头,隐映画楼开处。无语,无绪,慢曳罗裙归去。”瞬间窥见楚楚动人的美女形象,倾慕之情溢于言表。再如《酒泉子》:“敛态窗前,袅袅雀钗抛颈。燕成双,鸾对影。耦新知。玉纤澹指眉山小,镜中嗔共照。翠连娟,红缥缈。早妆时。”作者以欣赏的态度描绘出艳丽动人的早妆美女,别有情味。
孙光宪对女性形象的刻画不限于姿容描写,更善长描写其内在心理与丰富情感。如《生查子》:
寂寞掩朱门,正是天将暮。暗澹小庭中,滴滴梧桐雨。
绣工夫,牵心绪。配尽鸳鸯缕,待得没人时,偎依论私语。
作者渲染傍晚时分、暗澹庭院、梧桐细雨的自然景象,抓住女性绣鸳鸯的细节,将其怀春之情刻画得细致入微。再如《清平乐》:
愁肠欲断,正是青春半。莲理分枝鸾失伴,又是一场离散。
掩镜无语眉低,思随芳草萋萋。凭仗东风吹梦,与郎终日东西。
写思妇之愁肠欲断,联想无穷,语极诚挚,情极凄婉。尤其是结语处写思念之情难抑而表达含蓄蕴藉,故李若冰《栩庄漫记》说:“东风吹梦,与郎东西,语极缠绵诚挚。”这类作如同唐代的无数闺怨诗,反映出女性的相思之苦、幽怨之情而具有较为普遍的社会意义。
孙光宪能超越花间词的“闲婉之致”,而形成气骨遒劲的审美特征,与其独特的生活阅历与艺术素养有关。这种审美特征使孙词在情感抒发时充满着精气与活力,情意饱满,气韵生动。如《谒金门》: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
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这是常见的离别主题,词人将男人轻别离,女人重别离的痛苦定格在江边分别之时,所“抒发的情感,是邻于绝望的怨恨,而不是缠绵悱恻的思恋,是快要燎原的野火,而不是刚被吹皱的春池”。[58]正因为爱他太深,故将怨情倾吐而出,结语以“孤鸾还一只”喻自己的孤独与无奈,真情感人。这种气骨遒劲的审美特征,决定了其作品在艺术结构上,往往是上下照应,紧密联系,使整首词显得浑然一体。在语言上措辞精练,笔力清健。如《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渔歌子》“泛流萤,明又灭”,《生查子》“为惜美人娇”,《思帝乡》“如何,遣情情更多”等作品,都具有明快自然、浑然一体的结构、精警飞动的气势与劲健峭拔的力度。
孙光宪在词作上取得了与温、韦比肩的艺术成就,超越一般花间派词人,与他历经七朝(唐、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蜀、宋)的历史变迁和三朝(前蜀、荆南、宋)为官丰富的人生阅历有着密切联系。丰富的人生阅历不仅使他知识广博,也使其思想深邃,巴蜀文化、荆楚文化以及吴越文化都对他的性格与创作产生了诸多影响。
孙光宪在荆南生活的37年里,受荆楚文化的影响最深。在广阔的文化背景下,他耳濡目染,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他的词作也超越了偏于西蜀的其他词人,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直接受孙词影响的是南唐词人。南唐后晋天福二年(937年)到天福五年(940年),《花间集》已结集刊刻,收录孙氏词作多达61首,其词风已经定型。当时南唐的冯延巳37岁,李璟24岁,李煜年仅3岁,以其后来的词风而论,显然受到了孙氏词作的直接影响,并使词的创作进一步规范化。詹安泰先生《宋词散论·读词偶得》将温、韦、孙三人分别比作陶渊明、谢灵运、和鲍照,并指出:“宋人张子野、贺方回均出于孙,张得其意,贺得其笔。”[59]即使是号称继承温词的周邦彦,其作也多有与孙词神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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