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孙光宪生平与《北梦琐言》成书
孙光宪(896—968),字孟文,自号葆光子。孙光宪出生在陵州贵平(今四川仁寿县东北向家乡)。《北梦琐言》署为“富春孙光宪纂集”,富春即今浙江富阳。《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〇《〈北梦琐言〉二十卷》称:“考光宪自序,言‘生自岷峨’,则当为蜀人;其曰富春,盖举郡望也。”孙光宪乃农家子弟,曾经在成都有过一段狂荡不羁、自我挣扎的生活。此后,不甘沉沦的孙光宪怀着强烈的求知欲漫游秦陇,“专于博访”,为他后来的著述开阔了胸襟,积累了丰富素材。他曾做过陵州判官,有良好的声誉。由于蜀中纷乱不安,约于唐明宗天成元年(926年)孙光宪携家人避地江陵,遇南平国主高季兴“招致四方之士”,受蜀人梁震推荐,加盟荆南高氏政权为掌书记,负责表奏书檄等文字事务,由此,他一直为高氏政权的主要谋臣,历事四世五主,时间长达37年之久。累官荆南节度支使,检校秘书少监[16]等职。宋乾德元年(963年),慕容延钊、李处耘等大将奉命潭州平乱,假道荆南之际,造成大军压境之势,危急关头,孙光宪当机立断,力劝高继冲奉献荆南三州归宋,从而加快了赵宋王朝统一中国的步伐。太祖嘉其功,授黄州刺史,并赏赐礼品,增加待遇,据《宋史·孙光宪传》称:“在郡亦有治声”。乾德六年(968年)因病而卒,终年73岁。
据《宋史》本传记载他“博通经史,尤勤学,聚书数千卷。或自抄写,孜孜雠校,老而不废,好著撰”,《三楚新录》卷三称其“每患兵戈之际书籍不备,遇发使诸道,未尝不厚与金帛购求焉。于是三年间致书及数万卷”,[17]著有《续通历》《蚕书》《笔佣集》《巩湖编玩》《橘斋集》《荆台集》等,惜自宋代已佚,唯存《北梦琐言》与《花间集》《尊前集》中84首词传世。
《北梦琐言》写于江陵,因《禹贡》有“云土梦作乂”,《左传》有“畋于江南之梦”等语,而江陵又处荆江之北,故名《北梦琐言》。据自序云,“游处之间,专于博访”,“后每聆一事,未敢孤信,三复参校,然始濡毫。非但垂之空言,亦欲因事劝戒”,有着十分严谨的写作态度与“因事劝戒”的写作目的。作者有感于“唐自广明乱离,袐籍亡散,武宗已后,寂寞无闻,朝野遗芳,莫得传播”,于是,“先以唐朝达贤一言一行列于谈次,其有事类相近,自唐至后唐、梁、蜀、江南诸国所得闻知者,皆附其末,凡篡得事成三十卷”。[18]该书广泛记述了唐五代政治史实、士大夫言行、文人生活、风俗民情与奇闻轶事等,成为研究唐五代政治、经济、军事、文艺、民俗等方面的重要历史文献,有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2002年中华书局贾二强点校本,为读者阅读研究该著提供了便利。
(二)《北梦琐言》的内容
《北梦琐言》20卷中,前16卷主要记晚唐人事,后4卷主要记五代人事,内容非常丰富。人物有帝王、将相、官吏、文士、庶民、僧道、术士等,事件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文艺、民俗等许多方面。综观全书,主要内容如下在四个方面:
其一,政治史实。这个时代的特殊政治环境,决定了孙光宪撰集此书内容的必然选择。唐末,藩镇之祸,宦官之乱,朋党之争,黄巢起义,轮番上演,唐帝国终告崩溃。代之而起的是五代十国,其时国家动乱,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直到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最终统一中国,结束五代时的大动荡与大分裂。孙光宪生活在这个时代,亲身感受体验到这个时代的历史巨变,记录、总结这个时代的政治历史演变过程成了《北梦琐言》的最主要的内容。它虽不同于正史,但把重点放在记叙主要政治人物身上,围绕着各种政治斗争而展开,可与正史互读互证。如宦官专权,《北梦琐言》卷五“令狐公密状”条云:
唐大和中,阉官恣横,因甘露事,王涯等皆罹其祸,竟未昭雪。宣宗即位,深抑其权,末年尝授旨于宰相令狐公,公欲尽诛之,虑其冤,乃密奏榜子曰:“但有罪莫舍,有阙莫填,自然无遗类矣。”后为宦者所见,于是南北司益相水火。洎昭宗末,崔侍中(胤)得行其志,然而玉石俱焚也已。
甘露之变前后,死者数千人,皇帝的权力也尽在宦官的掌控之中,史载文宗李昂曾泣下沾襟对翰林学士周墀说自己受制于家奴(宦官),确是对宦官专权的痛苦诉说。
《北梦琐言》卷六“侯昌业表”条又录僖宗时宦官专权状况云:“唐自广明后,阉人擅权,置南北废置使,军容田令孜有回天之力,中外侧目。而王仙芝、黄巢剽掠江淮,朝廷忧之。”正是由于宦官田今孜的恃宠横暴,把持大权,无所不为,导致社会矛盾更加激化。874年,王仙芝与黄巢领导的唐末黄巾大起义爆发与他不无直接关系。
再如记载朋党之争。牛李党争是晚唐最具影响的朋党之争。两派官员互相倾轧,你方唱罢我登场,从唐宪宗到唐宣宗,斗争进行了近40年。牛李党争是晚唐高官争权的政治痼疾,文宗曾有“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的感慨,宦官专权,加上朋党之争,将腐朽衰落的晚唐王朝彻底毁灭。《北梦琐言》记载朋党之争甚多,“唐李相磎,高才奥学,冠绝群彦,为朋党所排”(卷四“哭麻刘舍人事”),“唐李绅,性刚直,在中书与李卫公相善,为朋党者切齿”(卷六“吴湘事”),“李德裕太尉,未出学院,盛有辞藻,而不乐应举……愚曾览太尉《三朝献替录》,真可谓英才,竟罹朋党,亦独秀之所致也”(卷六“李太尉请修狄梁公庙事”),尤其是书中记牛李党争的代表人物李德裕事迹十余条,虽不尽然事关党争,但可见其对参与朋党之争人物的重视。
朝廷与藩镇斗争的残酷现实也在书中亦有详细记载,如卷四“孙揆尚书锯解”条记载尚书孙揆被锯解云:
唐末,朝廷围太原不克……孙尚书为太原所执,诟骂元戎李公克用以狗猪代之。李公大怒,俾以锯解。虽加苦楚,而锯齿不行。八座乃谓曰:“死狗猪!解人须用板夹,然后可得行,汝何以知之!”由此施板而锯。方行未绝间,骂声不歇。何乃壮而不怖!
朝廷与藩镇斗争的典型事件亦不少见,如卷十四“李茂贞协君杀宰相”条即是。正因为宦官专权,朋党之争与藩镇割据,造成皇帝大权旁落,也构成了朝廷与藩镇之间错综复杂的斗争,李茂贞的跋扈,唐昭宗的委曲求全,宰相杜让能再演汉代晁错的悲剧,是反映朝廷与藩镇之间政治较量的最为典型的事件。其二,文人生活。由于中国古代文人与政治人物有着各种割不断的错综关系,加上孙光宪本为文人出身的官僚,关注、记载文人生活,成了《北梦琐言》的重要内容。书中除记载文人与政治、军事、科举等各种社会现实的关系之外,还记载了顾况、李端、白居易、李商隐、温庭筠、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司空图、罗隐、曹唐、卢延让、韦庄、和凝等诸多文人学士的轶事。如卷一记载李德裕抑忌白居易事,卷四记载刘蜕“破天荒”、温庭筠不得意事,卷五记载赵蕤撰《长短经》事,[19]卷六记李磎著作被焚事等,均是了解晚唐五代文人学士生活的有价值的史料。
其三,妇女生活。描写、记叙妇女生活是古代文人学士最热衷的社会生活内容之一,《北梦琐言》亦有大量记载,除了一些门当户对的婚姻佳话外,也有攀高附贵的婚姻悲剧,更有表明时代女性观念的诸多记录,如卷五“裴氏再行”条记载裴璩“在番禺时,钟爱一女,选荥阳郑进士以婿之”,不久,女婿亡故,裴璩“念女早寡,不能忘情,乃召门生故吏而告之,因别有用心适人”,反映出唐代贞节观念比较淡薄。再如卷九“李氏女”条云:
唐广明中,黄巢犯阙,大驾幸蜀,衣冠荡析,寇盗纵横。有西班李将军女,奔波随人,迤逦达兴元,骨肉分散,无所依托。适值凤翔奏将军董司马者,乃晦其门阀,以身托之。而性甚明敏,善于承奉,得至于蜀。寻访亲眷,知在行朝,始谓董生曰:“丧乱之中,女弱不能自济,幸蒙提挈,以至于此。失身之事,非不幸也。人各有偶,难为偕老,请自此辞。”董生惊愕,遂下其山矣。识者谓女子之智,亦足称也。
在兵荒马乱,“寇盗横行”的黑暗年代,一位与亲人离散的女人无所依托之时,主动“失身”于董司马,得以生存下来,并与亲人团聚,确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从“失身之事,非不幸也。人各有偶,难为偕老”之语来看,她逃难之前已有配偶,但是,“识者谓女子之智,亦足称也”,可见当时的人们有着把生命看得比贞节更为重要的婚姻观念。
其四,奇闻轶事。虽然《北梦琐言》表现出了孙光宪“未敢孤信,三复参校”的史家严谨笔法,但他毕竟受唐人好“奇”的时代风气影响,加上在自古巫风盛行的荆州生活了37年,受荆州本土文化的熏陶,耳濡目染,将诸多奇闻轶事,一并录之。如《北梦琐言》卷十“崔枢食龙子”条云:(www.xing528.com)
唐崔枢为小朝官,家人于井中汲得一鱼。枢本好鲜食,意是厨人治鱼误落井中,乃令烹而啖之。忽梦为冥官领过,读判云:“人间小臣辄食龙子,所有官爵并削除。”后一年卒。枢甚有声,不跻显位,误有所食,岂命也夫。
卷七“刘道济幽窗梦”条云:
光化中,有文士刘道济止于天台山国清寺,梦见一女子,引生入窗下,有侧柏树葵花,遂为伉俪。后频于梦中相遇,自不晓其故。无何,于明州奉化县古寺内,见有一窗侧柏葵花,宛是梦中所游。有一客官人,寄寓于此室,女有美才,贫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还有诸如卷二十“记夙世事”、卷九“韦宰功德验”“白莲女惑苏昌远”“云芳子魂事李茵”“刍灵祟”“高燕公神笔”、逸文卷一“杨云外飞空蹑虚”,等等,或女人乃赤狸大虫所变,或为妖女所惑,或为鬼魂所追,或为鬼物所祟,或飞空蹑虚等,与唐人志怪小说中故事同类。
《北梦琐言》虽然记录了许多奇闻怪事,但并非是最重要的内容,它的重点内容主要集中在晚唐五代的史实上,他把自己的亲身经历与一些典籍结合起来撰集成书,丰富了晚唐五代历史资料,尤其是对前蜀、荆南等国的历史研究,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正如周勋初先生在其《当代学术研究思辨》中指出:“现存唐末琐事的笔记,篇幅大,内容丰富,而著述又称严谨者,首推孙光宪的《北梦琐言》。”[20]
(三)“因事劝戒”,“庶勉后进子孙”的历史意识
孙光宪有感于“唐自广明乱离,秘籍亡散,武宗已后,寂寞无闻,朝野遗芳,莫得传播”(《北梦琐言序》)的现实,出于“因事劝戒”,“庶勉后进子孙,俾希仰前事”的历史意识,“游处之间,专于博访”,而最终著成《北梦琐言》。《北梦琐言》开卷第一条“宣宗称进士”即讽刺僖宗云:
唐宣宗皇帝好儒雅,每直殿学士从容,未尝不论前代兴亡。颇留心贡举,尝于殿柱上自题曰“乡贡进士李某”。或宰臣出镇,赋诗以赠之,词皆清丽。凡对宰臣言政事,即终日忘倦。洎僖宗皇帝好蹴球、斗鸡为乐。自以能于步打,谓俳优石野猪曰:“朕若作步打进士,亦合得一状元。”野猪对曰:“或遇尧、舜、禹、汤作礼部侍郎,陛下不免且落第。”帝笑而已。
以宣宗与僖宗对比,一个留心社稷兴亡,国家政事;一个好蹴球、斗鸡,荒误国事,故云:“原其所好优劣,即圣政可知也。”讽刺之意溢于言表。再如卷十二“卢藩神俊”条,以奇异之说以儆贪财的宦官云:
唐卢尚书藩,以文学登进士第,以英雄自许。历数镇,薨于灵武。连帅恩赐吊祭,内臣厚希例贶。其家事力不充,未办归装,而天使所求无厌,家人苦之。亲表中有官人于灵前告曰:“家贫如此,将何遵副!尚书平生奇杰,岂无威灵及此宦者乎?”俄而馆中天使中恶,以至于卒。是知精魂强俊者可不畏之哉!八座从孙,尚在江陵,尝闻此说,故纪之,以儆贪货者。
宦官对尚书卢藩死后尸骨未寒,尚且索求无厌,对小级官吏以及民众之搜刮盘剥就可想而知了,虽然为了“以儆贪货者”,有恶有恶报的结局,但也揭露了现实社会中宦官贪腐至极的现象。还有如卷二“授任致寇”条刺边将穷兵黩武,卷三“杜邠公不恤亲戚”条贬斥杜惊尸位素餐,“韦宙相足谷翁”条讽刺韦宙“积稻如坻”,“王令铎拒黄巢”条挖苦王铎贪生怕死,等等,几乎整个晚唐五代黑暗状况,官场各类人物的丑陋嘴脸在孙光宪笔下均有暴露。
然而,孙光宪本着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直书其事的精神,在载述时政时,“贬恶”与“褒善”并行不悖,如卷十八“明宗不伐”条赞后唐明宗云:
明宗始在军中居常,唯治兵仗,不事生产。雄武谦和,临财尤廉,家财屡空,处之晏如也。太祖欲试以诚,召于泉府,命恣意取之,所取不过束帛数缗而已。所得赐与必分部下。战胜凯还,侪类自伐,帝徐言曰:“人战以口,我战以手。”众皆心服其能。
对五代十国时期后唐第二位皇帝明宗雄武、谦逊、廉洁而又有亲和力的表现给予高度赞赏,但同时在同卷“明宗诛诸凶”条中对明宗中兴之说又结合具体事实予以明确指出:“由是知中兴之说谬矣。”
因为辑录编撰的历史意识明确,故而能持正秉公评价历史人物。如对历仕数朝的冯道即如此。冯道在欧阳修的眼里,是“无廉耻者”(《新五代史》卷五四《冯道等传序》),在司马光的笔下,“乃奸臣之尤”(《资治通鉴》卷二九一《后周记二》),原因在于他历经桀燕皇帝刘守光至后周太祖郭威,共四朝十帝,并且每朝都受重用,并累朝不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这显然违背了做忠臣的正统思想,但《北梦琐言》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提供了数条关于冯道的史料,如卷一九“明宗奖冯道”条云:
明宗谓侍臣曰:“冯道纯俭,顷在德胜寨,所居一茅庵,与从人同器而食。卧则刍藁一束,其心晏如。及以父忧退归乡里,自耕耘樵采,与农夫杂处,不以素贵介怀,真士大夫也!”
此记载可以从《册府元龟》卷三一〇《宰辅·清俭》对冯道的评价中得到证明:“(冯道)性廉俭,不为受四方之赂,未尝以片简扰诸侯。私门之内,无累茵,无重味,不畜姬仆,不听丝竹,有寒素之风。”可见冯道身处乱世,虽位高权重,但能安贫乐道,刻苦自励。还有卷一九“崔协对扬”条、“诙谐所累”条,卷二〇“因事纳谏”条都从正面记载了冯道能洁身自好,正道直行,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规谏君王,抑制品行浮躁的衣冠子弟等言行。冯道在五代这一干戈扰攘、政局多变的特殊历史舞台上,成功地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角色。在古今许多人以封建道统的眼光看待冯道时,《北梦琐言》能如此公正地记载冯道言行事迹,实属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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