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流转,四季轮回。
——弥尔顿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但在浩瀚无垠的海洋面前,时间如过眼云烟,消散无痕。其实,海面总是在不停地变化,与众不同。海面的姿态在色彩与光影的交相辉映之下,瞬息万变,在阳光下会呈现波光粼粼,在黄昏中又显得神秘莫测。海洋表层海水与潮汐结为一体,跟随风的气息同起同落,潮涨潮落永无尽头。尤为重要的是,海洋表层海水会随着四季更替而变化不迭。当春天跟随着洋流的步伐,满载着新生命来到北半球的温带大陆时,所过之处,绿芽微吐,鲜花绽放,还伴随着北燕回巢的啼鸣。行动迟缓的两栖动物也开始苏醒,青蛙合唱团开始在潮湿的土地中一次又一次唱响;一个月前还是光秃秃的树枝,现在满是嫩叶,被风儿吹得唰唰响,这一切都在彰显着生命所独有的奥秘和意义。我们很容易把这样的景象和大地联系在一起,理所应当地以为海洋没有这样的春天。但生命的痕迹就在那里,如果人们能换一种理解的眼光去看,同样可以感受到生命苏醒的神奇。
海洋里的春天,如同在陆地上一样,是万物复苏的时刻。温带地区那漫长的冬季里,海洋表层海水已经充分浸染了寒冷,一旦到了春天,沉重的海水开始下沉,取代了海洋下面那些更为温暖的海水。海洋大陆架底部不断积累着丰富的物质储备——有些是沿着陆地河流漂过来的、有些是海洋生物死亡后遗体落到海底积累的,有些是曾经包裹住硅藻、放射虫的流动原生质或透明翼足组织的外壳。大海不会浪费任何东西,每一粒物质分子都会被反复利用,从一个生命转移到另一个生命身上。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海水剧烈翻涌,将大陆架底部丰富的矿物质通过温暖的底层水带到了大海表面,准备好让新的生命形式再次利用。
正如土地植物依赖于土壤中的矿物质才能得以生长一样,每一种海洋植物,即使是最微小的植物,也必须依赖于海水中的营养盐或矿物质才能得以生存。硅藻必须依靠二氧化硅这种化合物才能塑造它们脆弱的外壳。磷元素对于所有微型植物来说都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矿物质。还有一些元素可谓是供不应求的紧俏货,在冬季时甚至可能会低于增长所需的最低限度。硅藻们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安然度过这个季节,它们面临着一个严峻的生存问题,如何延续生命的种子。这些种子已经没有机会去增加数量了,只能通过形成严密的孢子来保护种子。这一严密的孢子已经储蓄了生命按最低程度维持所必需的物质,能用休眠状态存在于酷寒的冬日里来守护种子。因此,硅藻在冬季的海洋中能始终保有一席之地,就像冰雪田野中的小麦种子,等待着春天的到来生根发芽。
这些就是造就海洋春季绽放的元素:休眠植物的种子、矿物质肥料,还有春日里温暖的阳光。
海洋中最简单的植物在突如其来的苏醒之后,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行繁殖,增长速率是以天文数字计量的。硅藻和所有其他浮游生物的微型植物会首先占领春天里的海洋。它们经过剧烈密集的生长发展之后,用自己鲜活细胞编制而成的毯子覆盖住广阔的海面。海面上可能会出现绵延数英里的红色、棕色或绿色区域,整个海面会呈现出每个植物细胞中所含的无限细小色素颗粒的颜色。
大家普遍认为这些植物只能在海面称霸极短的时间。它们爆发式的增长几乎会立即引发浮游类动物群出现类似程度的增长。这个时间恰好是桡足类箭虫、远洋虾和有翼蜗牛的产卵时间。漫步在海水中的饥饿的浮游类动物群会用这些丰富的植物补充营养,同时在不知不觉间又成了身后捕食者的口食。春天的海洋表层海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苗圃。来自遥远大陆边缘的山丘、山谷甚至分散的滩涂、海岸的许多海底动物的卵或幼子都逐渐浮现在海面上。即使那些成熟后会安享海底安静生活的动物,在生命的头几个星期里也会为了猎捕浮游生物而自由游弋。因此,随着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每天有新成熟的幼虫浮上海面,鱼类、螃蟹、贻贝和管虫的幼虫会与浮游生物的正常队员一起玩耍一段时间。
这片海洋“草原”在持之以恒又不加限制的贪婪“放牧”之下,很快就枯竭了。硅藻和其他简单植物都变得越来越稀少。海面仍然有另一种形式的短暂爆发,那就是当藻类细胞突然决定进行分裂狂欢时,它会要求独自拥有整个海域。因此,每个春季里都会有一段时间,海面上全是这些棕色、果冻状的“污染物”。渔民的渔网上找不到任何一条鱼,而全是这种棕色的黏液,鲱鱼仿佛因为厌恶这又黏又臭的藻类已经离开这些水域。但是,棕囊藻在春季的绽放期还没从新月撑到满月,就已经过去了,海面上又恢复了明澈。
在春天,大海上充满了远道迁徙而来的鱼类,其中有些鱼的目的地锁定在大河汇入口,在那里它们会浮上水面来产卵。 比如说,奇努克鲑鱼会在春天里从太平洋深处的觅食场一路远行到哥伦比亚河中去跟翻滚的水流搏斗;鲱鱼会进入切萨皮克河、哈德孙河和康涅狄格河;大肚鲱鱼不断寻找新英格兰沿海的百余条溪流;三文鱼觉得它们能自己回到佩诺布斯科特河和肯尼贝克河。这些鱼经过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了解海洋的广阔。如今鱼儿们在海洋春天和成熟繁衍的引导下,又再次来到了自己曾降生过的河流中。
其他神秘儿的来来往往也都与经年四季流转息息相关。毛鳞鱼在巴伦支海那冰冷幽深的海水中聚集起来,这些鱼群随之成了鳕鱼、管鼻鹱和三趾鸥群的捕食对象。鳕鱼靠近罗弗敦河岸后,开始聚集于爱尔兰海岸。鸟儿们在冬天捕食范围可能包含整个大西洋或整个太平洋,可如今都聚集在一个小岛上,几天之内整个繁殖种群都会到达。成群成片的磷虾正在产卵的沿海岸边的斜坡上,鲸鱼会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这些鲸鱼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们要去往哪里。
随着硅藻的沉降,许多浮游类动物和大部分鱼类都完成了产卵,海洋表层海水的生命发展速度随着漫长仲夏的到来而变得缓慢。成千上万的海月水母沿着洋流汇聚的方向聚集而来,在海面上形成了长达几英里的蜿蜒曲线。鸟儿们低头一看,在碧绿的海水中能看到自己苍白的影子在闪闪发光。仲夏期间,大红霞水母可能已经从顶针那么大长成了像伞一样大。巨大的海蜇在海中有节奏地脉动着,拖曳着长长的触须,说不定还牧养着一小群年轻的鳕鱼或黑线鳕。这些鱼儿可以在水母的伞膜之下找到庇护所,随着水母一起旅行。
夏日的大海经常被强烈、辉煌而又令人振奋的磷光点亮。对于富含原生动物的海域来说,夜光虫正是夏季大海发光的主要原因。这样一来,鱼儿、鱿鱼甚至是海豚都穿上了粼粼发光的衣服,像不断燃烧的火焰一样在海面上追逐赛跑。夏日的大海可能会有瑰丽的光柱在闪耀着,就像一群巨大的萤火虫穿过黑暗的夜空。那是由一种闪亮的北方磷虾在海面产生的白色波纹气泡所形成的,这一种寒冷而黑暗的生物从冰冷的深水中随着翻涌的海水来到了海面上。
这是自早春以来,北大西洋的浮游生物草原上第一次听到粉红色瓣蹼鹬的婉转啼鸣和那褐色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这些瓣蹼鹬已经陆续在北极苔原上安家养儿育女,而现在第一批已经长大的鸟儿就要返回大海母亲的怀抱。它们中的大多数将继续越过远离陆地的公海向南飞,穿过赤道进入南大西洋。在那里,这些肥壮鸟儿将追随巨大鲸鱼的脚步,寻找鲸鱼所在的地方,还有它们所钟爱的食物——浮游生物群。
随着秋季的到来,海洋还发生了其他变化,一些发生在海洋表面,一些隐藏在碧绿海水深处,这些碧绿的海水预示着夏天即将结束。在白令海上雾蒙蒙的海水中,海豹群正在沿着阿留申群岛向南,一路穿过危险重重的通道向着开阔的太平洋不断前行。它们身后是两座火山灰堆积而成的小岛,那是没有花草树木的荒芜之地,还不断地有白令海水的涌入。现在这些岛屿都非常安静,但在夏季的几个月里,岛屿上回响着数百万只海豹涌向岸上来生养抚育幼崽的呼啸声——东太平洋的所有海豹都挤在这几平方英里的裸岩和摇摇欲坠的泥块上。如今,海豹们再次转向南方,沿着海岸边那陡峭的水下悬崖前行,从那岩石地基里陡然没入大海深处。在深海里那比北极冬季更绝对的黑暗中,海豹们将会找到丰富的食材。
秋天来临之际,海面上闪耀着磷光,每一个波涛都在熊熊燃烧。整个海面随处都可能会淬出那冰冷的火光,而海面以下的鱼群则像熔融金属灌入海水。秋季磷光通常是由甲藻的秋季开花引起的,它们经过短暂的春季开花阶段后得到了大量繁殖。(www.xing528.com)
有时候海水发光带有不祥的意味。在北美太平洋沿岸,这可能意味着海中充满了甲藻门的膝沟藻,这种微小植物含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毒素。膝沟藻大约用4天的时间就能征服沿海浮游生物,并使得附近的一些鱼类和贝类变得有毒。这是因为,它们能通过正常喂养过程将有毒的浮游生物排到海面上。贝类会在肝脏中积累膝沟藻毒素,这个毒素对人类神经系统也会起作用,其作用类似于番木鳖碱。因此人们普遍认为,当夏季或秋季早些时候太平洋沿岸有丰富的膝沟藻时,去暴露于公海的海岸打捞贝类为食是不明智的。印第安人早在白人来临之前就一代代间口耳相传这个信息。一旦海中出现了红色条纹,并且在夜间闪烁着神秘的蓝绿色火焰波浪时,部落首领就勒令禁止捕捞贝类,直到这些警告信号过去以后才能开海。他们甚至在海滩上每间隔一段距离就设置警卫,警告岛内无法读懂海洋语言的人不要误捕捞贝类。
但是,海面产生的火焰和闪光无论对动物来说意味着什么,通常都对人类不构成威胁。我们在广阔海洋和天空世界随便选择一个小型人造观测点,比如说从公海中随便一艘船的甲板上进行观测,就能观测到令人叹为观止的超凡脱俗画面。人类出于自己的虚荣心,潜意识地将所有除月亮、星星或太阳以外的光线都归因于人类行为。海滨上的灯光,在海面上不断移动的灯光,意味着有人为点燃及控制,以图实现人类头脑可以理解的目的。然而在这里,或闪烁或消弭的亮光对人类来说毫无意义,那些光在没有人力进行模糊又不安的改变之前就已经这样存在。
查尔斯·达尔文曾经也在这样一个磷光闪现的夜晚里,站在小猎犬号的甲板上,从巴西海岸南下穿过大西洋。
海洋在极度光亮中呈现出奇妙而美丽的样子(他在日记中写道)。白天里每一滴海水都成了泡沫,闪着淡淡的光芒。船只在航行的过程中,船头在海面上劈开了两波汹涌而又粼粼闪光的水浪,而在船尾后留下一列乳白色的波浪水花。目所能及的所有波涛都在闪闪发光;而反射光之下,地平线上方的天空并不像天空其他部分那样完全黑暗。几乎不可能用肉眼观察,因为这一场景很快就在温度上升之下消融,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弥尔顿对混沌和混乱的描述就不见了。[1]
秋季海洋的磷光就像秋天树叶凋枯褪色之前的炽热的颜色一样,加速了冬季的到来。鞭毛虫和其他微小的藻类在短暂的生命更新之后数量逐渐减少,虾及桡足类动物、玻璃虫和栉水母也是如此。海底动物群的幼虫早就完成了生长发育,并逐渐慢慢移动去占领属于自己的生长领地。即使不断徘徊的鱼群也都已经离开了海洋表层海域,迁移到了更为温暖的纬度地带,或是在沿大陆架边缘那深沉宁静的深海中找到了同样温暖的替代地。它们将在那里迎接半冬眠的火苗,一直持续到冬季结束。
海洋表层海域现在成了冬季大风的玩具。随着风势渐长,巨大的风浪和波浪也逐渐逼向高峰,溅起无数水花泡沫,水雾飞溅,似乎任何生命都一定会选择抛弃这里。
无垠海面上一片灰蒙蒙,刻刀般的大风留下了沟壑纵横的波浪、大量的泡沫,像纠缠在一起的白色锁一样晃动挥舞着,让大海看起来如此苍老。无趣而又晦暗,仿佛海洋远远早于光的创造。[2]
但希望的象征从未匮乏,即使在冬日海洋的晦暗和黯淡中。我们知道冬季里陆地上的了无生气只是一种错觉。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棵树上那光秃秃的树枝,纵然不能在上面找到一星半点最微弱的绿色,但我们能发现所有春天隐藏的绿色魔法——沿着树枝间隔分布的叶芽,都被安全地隐藏在那层层叠叠的保护之下。随手剥下树干上一片粗糙的树皮,你会在那里发现正在冬眠的昆虫。雪中有昆虫努力向下挖掘到土壤,还有会在明年夏天孵化的蚱蜢卵;还有泥土中,各种花草树木留下的正在休眠的种子。
同样,冬日海洋的了无生趣、寂寥无望也是一种假象。到处都是为生命循环准备好的新一轮自我更新的痕迹。在冬季海洋冰冷的海水中,正孵化着春天的新希望;而经过几周这些迹象就会变得如此繁重,以至于会骤然变化,引发春天里的第一次戏剧变化。海底岩石上黏附着形似小植物的新生命萌芽,几乎是以水螅虫形式存在的,在春季里新一代的水母会由此长成并上升到海洋表层海水中,这就是新生的希望。冬眠于海底的桡足类动物的迟缓动作,隐藏着潜意识目的——要储存额外的脂肪来躲避海面风暴以此维护体内的小生命。
那些人类肉眼不可见的灰暗鳕鱼群穿过寒冷的海洋来到当初产卵的地方,发现那些玻璃状的鱼卵已经上升到海面水域中了。即使在冬季严寒的海洋世界,鱼卵也会迅速开始分裂,从原始质粒快速进化成为活鱼。
也许最重要的是,海面水域中永远散布着生命的微小颗粒,即硅藻的不可见孢子,只待温暖的阳光和肥料就能再次绽放春天的魔力。
【注释】
[1]诺拉·芭洛:《达尔文在贝格尔舰上的旅行日志》,1934年,剑桥大学出版社,第107页。
[2]肯特:《海之镜》,1925年,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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