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呼啸的寒风无孔不入地吹进紫禁城的每个角落。殿内取暖的炉火已经熄灭多时。
“万姐姐,我好冷。呜呜呜……”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冻得紧紧缩成了一团。“别怕,有姐姐在。”说话的是一个宫女,她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只能说清秀端庄。她的秀目中噙着泪水。她紧紧抱着孩子,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两人实在冻得受不住,于是这位宫女起身跟殿外的值夜太监说:“劳烦公公通禀一声,冬日实在严寒,小皇子受冻不过,请添一些炭火可好?”
“滚!你们啊,过了今日没有明日的东西,冻死了也是活该。”太监怒声呵斥。
“哐当”一声,殿门关闭,无尽的黑夜,从殿中传出了一个女子和孩子绝望的哭声……他们哭累了,迷迷糊糊之中,忽然殿门开启,一队锦衣卫士卒破门而入,小皇子被惊醒,赶紧躲在了宫女身后。锦衣卫冲上来要抓孩子,小皇子大喊:“万姐姐救我,皇叔要杀我。”万宫女用身体拼死护住小皇子,怒斥道:“你们谁敢,先杀了我再说!”只见一个士兵手拿利刃,猛地一刀正中万宫女的小腹,鲜血喷涌而出。
“啊!爱妃,你别丢下朕。”安喜宫中被惊醒的皇帝朱见深,眼角还挂着泪水,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把头埋在万贵妃怀中。万贵妃轻轻拍着朱见深:“别怕,有臣妾在,谁也不能伤害皇上。”朱见深在万贵妃的轻抚之下,终于沉沉睡去。
成化皇帝朱见深在登基之后,也不记得有多少次在这样的噩梦中惊醒。童年的那段经历对他来说真的是刻骨铭心,他常常想,在生命中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如果没有万贵妃的陪伴,自己是不是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万贵妃本名不详,世人多称她为万贞儿,山东青州诸城人。其父万贵本是一个小吏,因为犯了错误被罢黜,编户霸州。当时的万贞儿只有四岁,被选入孙太后宫中为婢。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万贞儿被孙太后所赏识,在十九岁那年被派去照顾当时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朱见深。
当时明朝经历了建立以来最大的危机,土木堡之变中御驾亲征的明英宗朱祁镇被俘,朝中无主,乱作一团。在孙太后和一帮文臣的拥立下,郕王朱祁钰被立为皇帝,即为历史上的明代宗。明代宗朱祁钰称帝之后,在于谦等人的协助下打赢了北京保卫战,击退瓦剌,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声望。他不顾群臣的反对,立自己的亲生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原太子朱见深被废为沂王。
太子一夜之间变成亲王,而且皇叔朱祁钰对自己这个侄儿也百般刁难,名为亲王,实同软禁。没有自由,没有优厚的待遇,吃尽了太监宫女的白眼。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只有比他大十七岁的万贞儿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保护他。她的身份像是他的姐姐,甚至像他的母亲,用母性的关爱无微不至地温暖朱见深那颗冰冷的心。
在长期的相处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朱见深对这个比自己大十七岁的万姐姐产生了男女之间的情愫。从人性的角度可以理解,面对一个长期用心照顾、爱护自己的女人,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后来朱见深即位称帝,他在位的二十三年里对万贞儿始终如一。如果不是碍于舆论和朝臣、母后的压力,也许朱见深就要立万贞儿为皇后了。他把除了皇后之位以外最尊贵的封号皇贵妃给了万贞儿。一个皇帝能始终如一深爱比自己大十七岁的女人,这种真挚的爱情真的让人感动。可是问题来了,如此一位万贞儿,怎么就在历史上恶评如潮,以至于五百年后的诸多影视作品中,万贞儿出场都是一副妖妃恶女的形象呢?
按照清朝所修正史《明史》的说法,万贞儿毒杀明孝宗之母纪氏,并且大肆迫害宫中有孕的嫔妃和她们所生的皇子,活生生一个明代版的“燕啄皇孙”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再世。我们拿研究宪宗朝最权威的史料《明宪宗实录》来对照《明史》,会发现万贵妃迫害嫔妃皇子的说法在《明宪宗实录》上是根本没有提及的。要知道《明宪宗实录》是继位的明孝宗朱祐樘下旨所修,如果万贵妃真有如此恶迹,明孝宗岂能放过这等机会。万贵妃毒死朱祐樘的生母纪氏更是无稽之谈了。各位试想如果新皇帝的生母真的是万贵妃毒死的,朱祐樘最起码的报复也是要鞭了万贵妃的尸,夷了万贵妃的三族吧。可是与之相反,在继位后,面对有些大臣提到要整治万贵妃一族的申请,明孝宗不闻不问,如果真的有杀母之仇,以孝著称的朱祐樘岂能放过?参看一下宋仁宗赵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以后,怀疑杀害自己母亲的是刘娥刘太后以后,就打算灭族刘氏的故事,就知道杀了皇帝的生母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了。(www.xing528.com)
那我们来看这些指控万贞儿的说法出自哪里。首先是万历年间的大学士于慎行写了一本名为《谷山笔麈》的野史笔记。他在此书中最早提出了万贵妃种种恶事后,却又加了一句“万历甲戌(十二年),一老中官为予道说如此”,也就是说那么多故事,包括我们熟知的朱祐樘幼年传奇故事的经历,都是他道听途说,从一个老年宦官那里得来的。
跟他同时代的沈德符在他的书里就提到了这个事情:“于慎行讲到的这些故事都是从宦官口中传来的,要知道这些宦官口中的关于前朝的传闻,十句有九句都不靠谱,真是可笑啊!”仔细想想也是,一个万历年间的老宦官讲述了这个距离自己时代一百多年前的小道消息,可信度可想而知。
顺便提一句,那本堂而皇之地被列入“二十四史”的清修《明史》真的是错讹之处太多。就拿朱祐樘的身世来说,《明史》说照顾小皇子朱祐樘的太监张敏在皇子身份公之于众的时候,为了防止万贵妃报复吞金自杀。这就是明显的谎言。实际上张敏一直好好地活到了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才病死,而且他的死跟太监同行怀恩的指责有关,并不是自杀。如果仔细翻翻杨继宗的传记也可以知道,张敏跟张庆也曾经跟这位杨清官有过过节呢。可惜的是后人以讹传讹,把一个名声并不太好的太监吹成了为保护皇子自杀的贤宦,怎么看都有点《狸猫换太子》那个桥段里面的宦官陈琳的影子。
后来编修明史的清初学者毛奇龄根据那些野史小段子编了一本名为《胜朝彤史拾遗记》的小册子。里面关于万贞儿的段子很多都来自于慎行的书。更可怕的是,这本小册子后来竟然被不加分辨,直接引用到了《明史》的《后妃传》里面,于是就出现了万贞儿迫害明孝宗生母的说法。
我们先引用一份商辂的奏疏:
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天下归心。重以昭德宫妃抚育保护,恩谕己出;百官万民皆谓贵刀民皆谓贵妃贤哲,近代无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但外议皆谓皇子之母因病别居,久不得见,揆之人情事体,诚为未顺。伏望敕令就近居住,皇子仍由纪贵妃抚育,俾朝夕之间,便于接见。庶得遂母子之至情,惬朝野之公论。
大概意思就是万贞儿在宫中全心全意养育朱祐樘,天下的臣民听说了都纷纷赞扬万贵妃的贤良,因为最近皇子生母纪氏在宫外生病,一直没有跟皇子见面,请皇帝允许让纪氏搬进宫中就近居住,以便于母子相见,皇子仍然委托万贵妃照料起居。我们仔细翻看《明宪宗实录》,发现万贞儿曾经在宫中养育朱祐樘达数月之久,而且被大臣们所称颂,如果她想害死朱祐樘,只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再说当时纪氏已经重病在身,两个月后是自然病死,万贵妃要杀一个病得快死的并不受宠的纪氏又有何用?
再说万贞儿迫害怀孕嫔妃和皇子的说法。先不说如果万贞儿真的这么做了,庞大的后宫群体怎么可能都蒙在鼓里任其胡作非为,光是言官们的口水就足够淹死万贞儿了。更何况还有一位一向看不惯万贞儿的周太后随时在盯着万贞儿。万贞儿自己生育过一个孩子,她是高龄产妇,所以皇子夭折了。她自身已经年届四十,在古代已经是基本上无法生育的年龄,她就是把所有皇子都迫害死,她自己还能再生一个皇子继位为帝吗?从逻辑上是根本分析不通的。
既然对万贞儿的两大指控都不成立,那为什么世人还要黑这个无辜的女子呢?笔者以为理由有以下几点:首先,一个比皇帝大十七岁的女人得宠,让很多人看不惯,其中有皇帝的生母周太后,后宫的其他嫔妃、朝中的文官集团出于各自的利益,集中火力对付万贞儿,就是要抹黑这段他们认为不符合纲常伦理的不伦之恋。
其次,万贞儿得宠后,她的兄弟万通确实仗着姐姐的恩宠在民间胡作非为,跟徐达(注:此徐达非明朝开国功臣徐达,重名而已)的妻子玩起了婚外情并且收受贿赂,在很大程度上败坏了姐姐万贞儿的名声。
回头我们再看看万贞儿逝去之时,朱见深哀叹:“万爱妃走了,朕也不久于人世了。”果然半年之后,皇帝朱见深带着对万贞儿深深的思念和爱恋去跟自己的爱妃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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