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称天井为“明堂”,这在前面已经讲到。明堂这一词,实际上是“明堂底下”的简读,真正的明堂是指天井正面的厅堂,而这块空地只是“底下”。说其“底下”,是因为天井的地势总是要比厅堂低些,一般是一个阶沿石的高差,用现代建筑的话来说,有些像下沉式广场。
这正是建筑中“以虚当实”的手法,这块空间除了平铺的石板外再没有什么,但是它却实实在在地起到了墙门里建筑结点的作用。别看天井只是一块见天的空地,它却是墙门与非墙门的基本分野。有天井的建筑称为墙门,没有天井的建筑,就是平民的街面屋或者“单排头”小屋。因此在中国建筑大的分类中,老墙门被列为“南方天井屋”。
有风水理论说:“天井乃一宅之要,财禄攸关,要端方平正,不可深陷落槽,大厅两边有弄,二墙门常关,以养气也。”
这就是说,明堂必须是方正的。明堂的四面屋顶都坡向天井,在多雨的江南地区,四周的雨水最后都流向明堂,称“四水归堂”,有财不外流的寓意。风水理论又认为,进水口常开,出水口常闭,这样可以养财。所以明堂的四坡屋顶都有铅皮“水流”明管把雨水接下来,大多接入储水的“七石缸”。这就是宁波明堂的一大特色:“水缸文化”。屋檐下一字排开的“天水缸”,储存着老墙门人家常年不竭的饮用水,洗涤则多用井水,而大件的衣物如蚊帐、被面,就会到河里或者月湖去洗。因为饮用,水缸就都有盖,或者用两块半圆的木盖,或者用圆形的铁皮盖。水缸加盖后,晴天就是最好的晒物台,宁波人一般用来晒食物而不晒污物。比如用几只“箩头盖”或者“团匾”,放上黄豆笋肤、菜干、南货果干之类在太阳下曝晒,很得要领。
生活之水天上来
用水缸积水的最大问题是水中有沉淀物,俗称“水缸浆”,但是墙门人家不知何时发明了一种专门抽取水缸浆的“气筒”。这是一头封闭的毛竹筒,底部留一个气孔,用时用手指按住,然后把开口的那一头直插水缸底,一放手指,缸底的带着泥浆的水都会立刻涌入竹筒里,然后再按住小孔.把“气筒”拔出来,就能放出那些缸浆。为了提高清洁的效果,常常会先在水缸中打些明矶,让水中看不见的杂质沉淀,然后再抽取。当然这样做是不能彻底地把水缸中的沉淀物抽干净的,于是趁暴雨时,墙门人家都会冒雨“刮水缸浆”,把积水彻底掏干净,并且用抹布把水缸的内壁擦净,然后再接入雨水。在梅雨天或者台风天,宁波这地方是不愁雨水的,只要半个时辰,一缸新的干净雨水又储存成功了。
水缸的另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是生孑孓,宁波人称为“纤虫”,也就是蚊子的幼虫,最后想出的办法不是放药,而是放养金鱼。这样,既实施了“生物除虫”,又使金鱼成为水缸的一大景观。
老墙门的下水道分阴沟与阳沟。一般说来,阴沟是排污沟,在建造房屋里已经预埋在地下,明堂下面是阴沟分布最完善的地方,此外还有厨下。阳沟开在不朝明堂的另一边坡顶屋檐下,专门接那一边的雨水,因为雨水不脏不臭,不必用阴沟那样地埋处理。也就是说,老墙门的排水系统,已经早就采取了明确的“雨污分流”的原则。
明堂的作用主要是采光、集散人流、透气拉风,这对于四面密集的建筑群来说,是很需要的。明堂边上的房间显然一定是“明问”,光线好,阳气足,因此在“间弄轩”墙门里,两边的厢房就被称为“明轩”,但明轩的私密性并不好,有些人家便在厢房里置灶具当厨房,或者当磨房、杂物间之类的下房,那就会在厢房与明堂之间支一堵墙,这样的厢房就成了“暗轩”。暗轩的弱点是信息不灵,于是人们便在那堵墙上开了若干花窗,或者用瓦片拼花,或者用现成的花板构件,这样,暗轩里的人们可以望见明堂里的动静,而明堂里的外人则看不到暗轩里的作为,岂不善哉?
明堂的另一个作用是对堂屋的延伸。寿庆婚筵,摆席从堂屋可一直延伸到明堂,或者利用明堂为作场,杀鸡办饭,张罗铺陈。这时候,堂屋是正式场合,宾主交谊之处,而明堂下则为儿女小辈、闲杂人等的天下。有些巨族大家则在明堂设吹打仪仗,迎宾送客,竭尽铺排。
其实明堂在墙门里最实惠的用途便是休闲纳凉,宁波老话说:“明堂底下乘风凉。”夏天的傍晚,先用墙门人家井水将明堂的石板泼湿降温,晚饭后摆开藤椅竹榻或者竹椅板凳,一家老少露天纳凉。这时候,抬头可见河汉分明,马头墙把富有特色的夜空轮廓凝重地嵌镣在天穹里,微风中有幽幽的夜花香气,催发人们辽远地遐想。这时候,时讯、朝报、新闻、老故都开始以“呒亮头话”的方式摆起了龙门阵,而故事、童谣、谚语则在这里作为一种特殊的“墙门文化”开始传播。“派账算辈分”,人们把家族历史一次次重复,让孩子们在无形中追溯了家族的发展线索。面对夜空的那种无主题的闲聊,宁波人称为“聊天”,或者叫“聊天八只脚”,意思就是像八脚的螃蟹一样,聊天的话题爬到哪里算到哪里。
经典的明堂启蒙故事是“老虎精”,它一代代地在墙门的明堂里流承,这是宁波人作为善恶正邪的人生教育最初的形象教本。这种明堂故事甚至可以讲到《三国》和《水浒》,但是“老话”中的经验之谈认为,“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以为《三国》让人越读越奸,而《水浒》则是越读越“戆”。戆,方言中有头脑简单、傻乎乎的意思。明堂也是童谣传播的主要场所,经典的童谣《外婆桥》是代代相传的,此外如《火萤团》、《月亮菩萨》之类,有数十套之多。这是十分有意思的场景,夜晚的明堂里,一帮子小喽啰或卧藤倚,或躺门板草席,数着星星,口中抑扬顿挫地吟唱着方言童谣,在极富节奏和歌唱性的念白中,传播的却是墙门文化的开蒙知识。
纳凉的竹榻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
让我们来重温几首有意思的童谣,比如十足宁波味的《货郎担》,其中的后半段是这样唱的:
……
江桥摇摇动,弯转灰街弄;
灰街白洋洋,弯转大教场;
大教场迢迢,弯转卖席桥;
卖席卖江东,弯转状元弄。
状元铜钿多又多,宁便买青果(即橄榄);
青果两头尖,宁使买荸荠;
季芥扁乍乍,宁使买甘蔗;
甘蔗节打节,宁使买广橘;
广橘青杏杏,宁使买金孟(即石榴);
桃子半边红,宁使买吊红(柿子的一种);
吊红大舌头,宁使买梨头;
梨头一根柄,宁使买水菱;
水菱像元宝,操块操年糕;
年糕店里灶君菩萨翻丁例(即斤斗)。
在这里,宁波江东地方的街巷地名和常见的水果特点贯穿其间,在一种朗朗上口的歌谣中,让孩子接受了某些信息与判断。以前住在老墙门里的孩子很少会在城里到处闲逛,他们常常通过这样的歌遥先在概念里认识事物和获得某些知识。像这样的歌谣,需要有情趣、有意义,寓教于乐。又如上面说到的城里地名,在另一首童谣里更有意思,它把数目字带头或者数字谐音的老地名,编成了一首从一到十的歌谣,其中的陆与六、百与八、日与十在宁波方言中读音相同:
一字牌楼二进庙,
三法卿,四府前,
五台寺,陆殿桥,
七塔寺,百丈街,
九曲巷弄日新街。
“猜枚子”是乘凉时的智力游戏,这些方言谜语其实很有启智的作用。有许多启蒙式的谜语,往往成为经典,比如:
“天里一枚针,跌落呒处寻。”——打的是雨;
“天里一块豆腐,跌落闹(踩)糊。”——打的是雪;(www.xing528.com)
“后门口头一株菜,落雨落雪会朵开。”——打的是伞;
“后门口头一只缸,团团图图生疔疮。”打的是鼓。
这种虚拟以“天里”或者“后门口头”为发生地的谜语,给孩子们以亲切的感觉。它强调了身边的亲近性,母题都是大至天文地理小至鸡毛蒜皮的常识。当然这些只是基本的,“枚子”的智慧还可以步步加强。比如有些描述生活中的物谜,常常通过“脑筋急转弯”的方式,给人以幽默:
远看是脚桶,近看是面桶,
再看看是脚桶面桶。
这是借用了方言“桶”与“动”的同音,故意引导孩子们去思考日常用品中的脚桶(洗脚盆)和面桶(脸盆),其实谜面说的是“远看是脚动,近看是面动,再看看是脚动而动”,谜底是猫洗脸。其奥秘在于音同字不同。
谜语培养了孩子们的形象思维,使他们对常见事物的形象特征和给人的主要印象给予了深入的探究和思考。有些谜面听起来很俗,但一旦猜到或者告之以谜底,就会豁然开朗。比如:
“一张小眠床,困一百个和尚”——自来火(火柴)
“长长弄堂,弯转火缸”——旱烟管
“绿绿被头,黑黑枕头,一只手伸到外头”——倭豆芽
“日里席机头,夜里活狲、头”——席筋车
“要用用用,勿用宕咚”——门扭
再进一步的谜语是“字枚”,也就是打字的谜语,这是让识字的孩子猜的谜语。从前读书的孩子不多,大多都是老墙门里的子弟,因此字谜在很多时候成为墙门文化的专利品。学习猜字谜一般先从拆字合字开始。比如拆字谜:
七省巡按小方卿,洛阳才子文必正。
打的是一个“激”字,从四个典故里把“氵”、“白”、“方”、“攵”提取出来,合成一个新的字。这既是掌故的传承,又是文字的识别,可谓一石两鸟。这种谜语形式的拆字合字游戏,随着时代的发展常常会创造出新的内容:
这是临解放时的墙门字谜,把当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形势和四大政治巨头的狼狈形态进行了形象的描绘,同时在四句谜面中各拆到“艹”、“亻”、“口”,合成一个“葆”字。
史文雅的谜语则在成人的聊天中游戏。比如:“春雨绵绵妻独宿”,从“春”字去“日”去“夫”而成“一”。这些“枚子”已经属于灯谜,各有各的谜格,大多只是有文化的成人相互砥砺切磋的话题。
明堂乘风凉的时候,最文雅的活动就是“对课”,或者叫做“对对子”,这是从旧学蒙读中的对课延伸出来的内容,基本上只有老墙门人家才有这般传统。“对课”是做诗的预备,但是“对课”具有独立的欣赏性。宁波方言中有人总结了一些常用的对偶词,比如“乌脚鸡”对“绿头鸭”,“火热冷饭”对“石硬耐糕”,(耐,宁波话中是柔软)。但是墙门里明堂底下乘风凉时的对课,启蒙的教材常常是戏曲《送花楼会》里秋香送茶时的那些名对:
春水庵尼姑,自夏至冬穿秋衣,
东山寺和尚,坐南朝北吃西瓜。
雪塑观音,一片冰心难救苦,
雨打罗汉,两行眼泪假慈悲。
猫伏墙头风吹猫,毛动猫勿动,
鹰停树梢日照鹰,影移鹰不移。
……
明堂文化的传承中,老者占据着优势。在这样悠闲的时候,老人们可以从容地展示自己的才识和阅历,可以主动地引导话题、评说价值,因此作为一种文化的传承,明堂文化在授受之间,已经确定了知识与价值的流向。可以这么说,明堂聊天是宁波儿童的第二课堂,但是,明堂只有老墙门里才有,不住在墙门里的人只在另一些地方汇集,那就是“桥头文化”、“河埠头文化”或者“剃头店文化”。但是这些地方聊天的“节目主持人”不论从格调还是从经历而言,一般说来是不能与墙门里的老者相比的,因此墙门人家与厂笆人家从一开始起,就形成了文化的差异性。
但是老者总是保守的,因此“墙门文化”一般都比“桥头文化”保守小心而缺少生气。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反映在一个“对课”的故事里,它鲜明地表达了宁波墙门文化的保守性。
故事假托清代镇海的一位神童,说能出口成章,因此在七岁头上到宁波的学台来考童子生。学官见了稀奇,说我先出几个课题让你对,看看你对得上对不上。学官就以孩子的年龄和籍贯出题。
学官说:“镇海县孩童七岁。”孩子对答:“大清国天子万年。”
那孩子貌不惊人却出口成章,使学官吃了一惊,学官再以孩子衣着出题。
学官说:“小童生蓝衫拖地。”孩子对答:“大老爷红顶朝天。”学官不再惊讶而有些疑惑,他还是以孩子身上的事出题。孩子是父亲背着来到考场的,于是学官出题道:“以父作马。”孩子对答:“望子成龙。”
应该说,这三课对得严谨而富有灵气,故事却到此一转。学官让孩子回家了,只说明年再来考。衙役不解,悄悄问学官:“为什么不让神童考试?”学官神秘地说:“你看着,这孩子活不到明年。”故事最后说,孩子的结局不幸被学官言中。
故事的讲述者一定会补上这样的说法:那孩子一是太露,二是口气太大,学官只用平常事出题,孩子却处处以大对小。这就是不祥的预兆。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但是说法的背后,却是宁波老一辈的一种观念:保守、中席、谦和、含而不露,以颐养天年。
明堂作为一种文化传承的载体,它的作用绝不能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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