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门这一个名字起得真好,它把一座私宅建筑最本质的东西高度地概括了,一圈墙和一道门,这就是私宅的基本元素墙用来分隔内外,门用来沟通内外,宅第的私密性和内外交流性都被“墙门”这两个字清晰地描绘了。
是的,如果不进入内部,一个外人所能看到的私宅形象,就是墙和门。
墙是平庸的。除了砖头的沟缝所产生的花纹外,总体上就是平板一块,如果拓了石灰,那完全就是一堵粉墙。用“索墙黛瓦”来描绘老宅,实在是抬举了墙。素墙,除了它那一块纯净的单色外,除了马头墙还有一些装饰意义外,它还有什么?墙体基本上没有什么审美性。
但是门就不一样了,门是家族身份的标志,是家族的脸面,是统领和提挈围墙的精华之所在。因此,人们一提到墙门,想到的首先是门而不是墙。不,也不仅仅想到门,而是从那门中进进出出的人,人才是老墙门的灵魂。
的确,墙门不仅仅是建筑学的概念,它有着比建筑本身丰富得多的内涵。我们来听听宁波关于墙门的谚语:
墙门对墙门,厂笆对厂笆——这是以门第高下区分人群尊卑;
墙门对道地,丈姆寻女婿——这是因门第祖业而产生的自信;
墙门关得紧,冷风吹不进——这是对防范宅外风险的比喻;
看门头打卦,看人头讲话——这是对培门所代表的主人身份的概括;
将军娘死,墙门拢市;将军自死,墙门生刺——这是人生无常、世态炎凉对门第影响的生动描述;
……
老墙门遭遇了城市化
是的,一道无言的墙门道出了社会学意义上的望族本质与宁波传统的两种老墙门式样相配套,就有两种典型的宁波墙门。
繁复的装饰只是为了强调那个出入的门洞
八角榔头
“厅堂明廊”式的老墙门,它的大门就是经典的“台门”最典型的台门,我们可以在今天的天一阁书画馆大门看到台门,顾名思义就是“筑在台上的门“。这种大门首先有一个半米左右高的石台基,用几级台阶走上去,使大门的基面高出门外的街面而显示出权威性和纪念性。这种台门多数是用于庙堂建筑的,只有显赫的大户人家才筑造与他们身份相配的台门,如鄞江桥的如松“郎官第”,蜃蛟村的桂花堂前。但是宁波城里的私宅门第,大多数都采取一种谦和的姿态,主人们不愿意张扬,他们低调处理自己的门第形象,这就采取了一种“有门无台”的台门形式。比如天一阁内的司马第、张斌侨的状元房、永寿街的元戎第、月湖边上的银台第、虹桥头的荣禄第、腰带河头秦家的大门、“白水青松”的大门,都采取了这种有门无台的样式。
但是台门的“门”就不那么简单,它不仅仅是一道门,而是一栋建筑,一栋墙门建筑。这种大门的最大特点,即其本身就是一栋有梁柱屋架的数开间民房,至少是三开间,或者五开间、七开间。中国建筑的好处在于它可以经过分隔而产生不同功能。台门建筑实际上是把一座单数开间的排屋中央间穿通后成为大门的间架,然后在中腰安装上两扇大门,而旁边的数间就成为墙门间,供门子、保安、勤杂人等居住。这种台门往往与官第有关,主人中曾经有人为官人仕。宁波的历史上有一大批“簪缨之第,鼎食之家”,所以多有台门的老墙门也就不奇怪了。
虽然屋架一样,但是作为门户,台门就有一系列的装饰。
首先夺人眼目的是门楣上方横挂的匾额,这是门第的点题之笔。匾额多有名人题字,甚至御笔钦赐。托住门匾的是下方的门档,实际上是两条向外伸展的圆木。有些墙门虽然匾额不见了,但是门档犹在,就像一位军官不戴肩章但是那个挂肩章的搭襟还在,让人敬畏。据说“门当户对”指的,就是这个门档与门上的两个大门环。
就让我们看看那两扇大门吧,那是有些讲究的。大门的讲究先在于那一对门环,这是大门的主要装饰。大户人家的门环先有一个装饰的衬底,而在门环的下方有一枚衬钉,通常是一个八面体作为钉头的铁家伙,宁波人称“八角榔头”,门环可以在这上面叩出声音来。这一对门环,正式的学名叫做“铺首”,因为铺首多是一个锐钹型的底座,故又叫做“门钹”。上面所说的“户对据说就指这个东西。门用直木或者横木排实后,用两头尖的铁钉穿起来,门面上为了坚固也为了装饰都有排列规律的钉头,但是不能用宫殿或者庙堂大门用的乳钉,用了就是僭越,以前是要杀头的。固定和支撑大门的门墩都是石头凿成,这与宁波的所有柱础都用石质一样,因为江南多雨.地土潮湿.木质的柱脚容易腐烂。门墩的一边有契口,正好插入门槛,宁波人称为“地栿”,读作“地薄”。别看小小的一条门槛,它却是家族内外的分野,人们常常说“你家的地栿太高”,意思就是门第太高,不便与平民人家交往。人们又把一个家族世代传承的家风叫做“门风”,给家族丢脸面的事情叫做“败门风”,而把那些刻意继承或者上下影响的家族作风叫做“地栿脚印”,比如说这家新媳妇很精明,人们会想到她婆婆的精明,于是感叹道:“哈,这正是地栿脚印。”
“厅堂明廊”式的老墙门,往往在门口没置一对石鼓。那是高度变形后的石鼓,鼓的厚度被彻底地压扁,圆形的鼓面则被大大地夸张,配上一个须弥座,饰以云纹、雷纹或者回文钩藤纹之类,成为老墙门外对称的装饰。这种墙门在宁波俗称为“石鼓墙门”或者“插鼓第”石鼓墙门的人家,往往有官宦的背景,鼓木来是官衙前的装置,其本义即是让老百姓打击发声而与官府进行信息沟通,以此表明平民击鼓鸣冤或者要求官员接见。官宦人家墙门前的石鼓装饰,可能是主人的一种姿态,也是身份的暗示。石鼓再不可能被击响了,但是作为一种装饰,它表明了主人曾经有过的那段显赫的历史。在任的一定职位的官员,他们的墙门口被允许竖立旗杆,因此在墙门的两边会各立一对旗杆石,木旗杆就嵌立在旗杆石之间,用横梢木把旗杆与竖石紧密地固定在一起。岁月久远,木头的旗杆早已腐朽,但是那对旗杆石却一直矗立在那里,我们常常会在不经意间看到它们。清代早期的文官不配备官轿,而配以马,因此有的墙门外会偶然见到系马石,这在宁波地区不多见.如果有,基本上都是与清初的历史有关。
建筑之间的公共空间都是最有感情的地方
照壁是一道风景(www.xing528.com)
这一类老墙门前面常常建以照壁。照壁在宁波话中俗称为“影墙”,因而有照壁的墙门也被叫做“影墙门”。照壁作为一个装饰,它的立意一是出于堪舆风水之说,一是出于与墙门在形式上的呼应。宁波最典型的墙门照壁,尚存的只有在慈城还能见到,而城里马衙街秦祠前的照壁虽然风格雷同,但它已经是庙堂建筑的范畸了,就像城隍庙前的照壁。照壁以位置不同可分为三类:大多数照壁建立在墙门外,屏兜洞开的墙门;也有墙门内的照壁,如荣禄第培门内的照壁,起到屏风作用;此外是将照壁建在墙门两侧,呈八字,有烘托装饰作用,使墙门看上去更加铺张大气。做工考究的照壁,上有通长的额枋,承托着斗拱与壁顶,那斗拱只是装饰性的砖雕模仿,基本上不承力;枋子上有三组彩画,所谓彩画也只是依牌坊构件的名目,实际上也是砖质的雕刻或者有一个精彩画框的砖板。照壁上的雕刻主要在照壁的中心和四角,通常以方砖镶嵌,也有在中心贴饰匾额的。宁波老墙门大多数照壁都用雕刻,有花草鸟兽、福禄寿禧、岁寒三友等。山墙戗檐上的雕刻题材更为广泛,都栩栩如生,如子孙万代、鹤鹿同春、麒麟卧松、博古花瓶、鸳鸯荷花等。但是也有简单的照壁,只是按大体的位置在上面起几道线脚,照壁的上部结构就相当于一道马头墙。
大户人家的台门边上如果有数间“墙门间”,出于直接临街而考虑与“间弄轩”样式配套的,是另一种当时看来是属于新颖的大门,宁波人称之为“楼门”或者“雕花楼门”。
安全因索,处理的办法往往是在门的两边各竖一排“木阵门”,实际上是建一排木栅栏。“木阵门”并不是门,这一名称很可能是借用一种军事设施的叫法,宁波人又称为“胡阵门”。一般说来,这一类墙门的门内会设置一个屏风,宁波人称做“腰折”,就像现在装潢中的玄关,它的作用主要是保证墙门内的相对私密性,不至于从墙门外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里面的全部生活场景。
最简单的台门是“一间墙门”,也就是建一间一驳的小屋,中间安装上两扇大门,其他的装饰一概从简。这种样式在宁波的农村中比较常见,它的主人基本上没有官宦的背景,只是一个独门独户的殷实人家,如土财主之类。
民宅墙门前不会放石狮子。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龙、凤、狮、龟或者麒麟之类的瑞兽,只能与帝王和神像匹配,不是出现在宫廷建筑里,就是放在庙门前,这是神的标志如果我们看到某家民宅前面放了一对石狮子,那一定是后人所添的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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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花板的光影变幻创造墙的灵感
这是从外墙里直接“挖”出来的墙门,没有门楼建筑,只是一道“问”。与台门的“有门无台”正好相反,楼门恰恰是“有台无楼”,门的下面是台阶和石门槛,而上面称为“楼”的部分,并不是楼房之楼,而是牌楼之楼。这种门楼在宁波的老墙中占有绝大多数,它的基本构成其实只是个“石箍门”,也就是用条石将门的四边框架支撑起来,这样不但显得牢固,而且也防风雨侵蚀。把石柱础的防潮防腐烂经验直接用在墙门的建筑上,进而让这种门楼采用全砖石结构,更适合于宁波所在的江南地区多雨易潮的气候特点。
然而,光有这样一个门洞是不气派的,这与大户望族的形象不对称,于是就在墙门的装饰上大做文章。这种“文章”的基调依旧是宁波望族一贯的谦和自恭,一贯的不张扬原则,于是从色彩上考虑,只用黑、白、灰三色:黑的是油漆门,白的是石灰墙,灰的是砖石的本色。这种色彩基调在中国建筑中可谓是一次大胆的创新,它一改以往“朱门”的热烈调子,显得更加平和典雅。
所有的美化都在砖的构造中解决。基木的工艺是水磨青砖,以及烧制成型的花砖和砖构件。我们可以联想着那些粗看一片灰,细看处处精的门楼,然后来细细考察这样的门楼。我们先用一个建筑的实例来加以解剖,那就是镇明路上林宅的墙门。这座门楼基本上就是一座砖制的牌坊,一切牌坊应有的因索,比如花板、挂落、花篮柱头,以及上部仿木牌楼的那些斗拱、雀替、牛腿、月梁,无不一应俱全,只是在尺度上小了许多,在功能上已经不再起到力学的作用而成为纯装饰的部分。
花板用成套的故事构成
石雕常常最有民间工艺粗俗的灵感
我们的兴趣就在于,为什么要采用牌楼的样式来美化墙门?
在中国历史上,一切牌楼都是纪念性的,它是一种纪念性的建筑符号。一切牌楼都是钦赐建造的,它具有建筑上的权威性和显赫性。一切牌楼都与文治武功、节孝典范、文学功名相联系,而这一切,正是名门望族之所以“名”和之所以“望”的根基和缘由。于是,将牌楼符号变化后用来装饰名门的墙门,不但与他们的家族身份很适合,而且可以避开牌楼必须钦赐的繁琐,而正好自作主张地打一个“擦边球”。
这种做法,恰恰透露出宁波的那些望族大户十分隐蔽的价值趋向:通过牌楼式的建筑符号,他们曲折地表达了一种对于官本位的认同,对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理念的认同。因此,当我们这些后世的参观者每每面对这般老墙门时,为什么总是一口咬定它是个“书香门第”,个中的道理我们就不难识破,因为书香门第的形象符号已经打烙在那些门楼的装饰上,它在默默地提示着建筑所表达的这一精神。
我们再来看看林宅。林宅是同治年间的建筑,是两个林姓的福建籍宁波举人兄弟的家宅,宅第的头门、仪门、影壁、亭园排列在前,中轴线上是坐北朝南的前厅、中厅和后厅,东西两厢为重檐建筑。这座宅第的全部精彩在于砖雕,而砖雕的典型在于门头。宅第的头门是一座高耸的悬山顶砖雕门楼,正中前书“庆云崇的”,背书“春风及第”。前后有高浮雕人物故事,理门壁上为“八骏图”、“太师少师图”、“双狮戏绣球”、“丹凤朝阳”等,技法细腻流畅,造型绚烂多姿这一切,都以一种砖雕的手法使整座楼门浑然一体。
水磨青砖的工艺,是从苏州传过来的,他们一般就是“苏作“匠人的绝技。当青砖经过拼花以后,一般是菱形或者八角形与小方块的结合,然后用带水的磨具反复地打磨,据说最后一道工序是川银洋钱直接在青砖上细磨。青砖之所以能够达到打磨光洁的效果,是因为其以宁波当地最细腻的“青紫泥”烧制而成的。所谓青紫泥,就是在七八千年前海水上涨时沉淀下来的水中泥沙,经过地下腐烂和积淀,成为颗粒十分细腻的不透水的泥层,呈青紫的颜色,它几乎没有大的颗粒杂质,可以磨制成十分细腻的砖面。这种工艺所表现的不是材质的贵重,而是花在上面的“工口”和手艺,只有大户人家才可能做到这一点。
有意思的是,这种墙门的样式在成熟后作为一种经典的样式,被以后的商人和其他新发展起来的家族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直到民国以后,那些新派的官僚和买办,他们在置产立宅的时候,依旧采用了这种门楼,成为一种心理惯性,直到更新的一种折中主义的建筑和石库门出现。
但是墙门的私密性在这种楼门出现的同时,以一种新的仪门形式得到了补充和完善。大墙门之后,一般紧接着会有一道仪门,宁波人称为“二墙门”。有一个看似平常而实际上是一次巨大的观念解放的行为出现了,这即是传统老墙门的“对称性”被打破了,这一古典主义的原则在延续了近千年后被突然改革,我们现在还不能明了其中的确实动因。一般说来,这与商人私宅的要求相关,商人尤其是宁波商人,他们的心灵深处一直在奉行着“财不可露白,露白要出脚”的理念,也就是不能在排场上给人露财张扬的感觉,这是他们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处世原则。所以墙门建筑大致发生了如下的变化。
门外与门内之间是心灵过渡的空间
首先是大多数墙门不是正对建筑的中轴线而把它挪到了正墙的边上,其次是仪门与正大门正好设计在垂直的方位,在大门和仪门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天井空间,使外人在偶然偷眼一瞥开着的大墙门时,只能见到对面的一堵白壁。即使进了墙门,透过仪门仍旧只能侧面望见前天井和对面的墙壁,一般都是西壁。只有走过仪门来到前天井的中间,才可能看到中轴线上的布置。林宅就是这种样式的典型。另有一些老墙门,比如中山西路上的范宅正门,我们会看到仪门与大门平行,两者之间也留出一个小天井的空间,这也无妨。一个“仪”字说出了仪门的真正意义,也就是说,这只是一道形式上的门,道象征性的门。在有些人家,这道门实际上有门框而无门,它只是作为空间的一个虚隔断。不管有没有实质的门,既然空间被隔断了,它就是一个概念,一种强调,让外人知道通过这道“门”,就是更“里”的内庭,具有更高的私密性。这时候,传统的照壁也挪动了位一置,它从原来屏于墙门外的位置,移到了南墙的里壁,我们可以从天一阁东明草堂前面的照壁看到这种效果。也就是说,这时候照壁不再是墙门外的烘托和仪仗,而是宅内自我观赏的内装饰。
这一改革非同小可。以往“墙门八字开”的外在风光成了过去,它被一种低调、谦和、保守的姿态所替代,个中的社会心理背景即是,它表现了宁波人对于住宅私密性的需要和认识,同时它的经济背景就是,家庭的主体地位已经取代了家族的地位,家庭的许多事务并不需要公众性的披露,一家子关起门来享受现世的欢乐或者承受现世的痛苦,与他人再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晚清时代出现的“马口铁”也就是白铁皮的产生,使墙门的“门”出现了铁包门,这不但使墙门看上去坚固而且时尚。在历史上,任何新材料的使用总是时尚的。这时候,原来的那些门钉,出现了装饰性的“泡钉花”。一般说来,宁波人喜欢图案化的“福”与“寿”的图案符号,或者单独使用,或者结合使用,比如在大门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寿”,四角是“福”。其实此时门上的图案已经不再是寿的本字,而是一种回文,如之类;而“福”也只是用蝙蝠的形状来谐音示意。不管怎么说,宁波人选择这两个图案.是他们看到了民居的本质乃是居住性,在宁波人的概念中,福主要是指“多子多福”,也即是人丁兴旺,而寿是主人长辈的长寿。人丁的兴旺和长者的高寿,这的确是大宅门内最基本也是最高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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