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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陇中文化研究中的独特诗歌特色

时间:2023-10-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阿信,作为一位久居甘南藏族地区的汉族诗人,在汉藏文化的交汇中呈现了不同于别人的诗歌特色,无论就内容,还是形式,都有一定的突破。几年前,我曾撰文认为,阿信的诗具有一种安静的特质。这种安静可能是阿信的性格,但更可能来自神性,来自藏民族文化。(阿信2011年5月11、18日书面回答。下引阿信文字除特意标明外,都出自这个书面回答。正是这种“弥漫和笼罩”成就了阿信诗歌的特有气质。

阿信:陇中文化研究中的独特诗歌特色

杨光祖[1]

【摘 要】中国现代汉语诗,一直在与传统的断裂中痛苦地前进,虽出现了各种流派,可迄今仍处在探索之中。尤其在形式方面更是缺陷不少,内容的苍白、庸俗,也是一大痼弊。阿信,作为一位久居甘南藏族地区的汉族诗人,在汉藏文化的交汇中呈现了不同于别人的诗歌特色,无论就内容,还是形式,都有一定的突破。他说:“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不安。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

关键词】阿信;形式;结构;宗教

刘小枫在《悲壮的还乡——读荷尔德林》一文中说:“实际上,荷尔德林所敏感地觉察到的,正是随着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不断扩展而带来的人的灵性的丧失。技术、功利、实用把人引离故土,上天入地,冥思被遗弃了。内在灵性的丧失使人不再能感受到给人以慈爱的神灵。”“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这正是贫乏时代中诗人的天命。他必然在神圣的名字无处可觅时,担当莫大的忧心,给人间引入一线诗意的青光。”[1]中国当代诗歌普遍色情化、口语化的时候,阿信却“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在诗歌之途上坚持着自己的选择,那就是“给人间引入一线诗意的青光”。

几年前,我曾撰文认为,阿信的诗具有一种安静的特质。这种安静可能是阿信的性格,但更可能来自神性,来自藏民族文化。藏地文化与汉地文化中的安静还不太一样,藏地文化中有更浓郁的对“神”的信仰。有神与没有神,对一个诗人来说,完全不一样。荷尔德林说:“神本是人的尺度。”海德格尔也认为:“人是神性的形象。大地上有没有尺度?绝对没有。”[2]

后来我曾专门就此写信请教阿信,他回信说:“甘南的生活,对我最重要的影响是让我变得宽容和富有韧性,让我更易于理解和接近事物(自然),让我学会了敬畏和谦卑,学会了享受孤独和领有骄傲(自尊)。”(阿信2011年5月11、18日书面回答。下引阿信文字除特意标明外,都出自这个书面回答。)他说,藏传佛教的书他“读得很杂,但缺乏系统阅读(或研究),仅限于汉译著作”“偶有会心一笑和醍醐灌顶的感觉”。在回答我的问题:“在你的心中,藏传佛教的地位如何?它是否主宰了你的精神世界?”时,他说:“谈不上主宰。我是无神(或泛神)论者,但长期的藏区生活,耳濡目染,自然会接触到藏传佛教的一些义理,其实对我更具冲击的是身边普通藏族人的价值观生死观道家(老庄)、禅宗和藏传佛教思想都在我身上起作用,这些东西的杂混,形成了我看花看草看山看水看世界的方式。当然,藏文化对我的影响可能更深入一些。”

如果不了解藏地文化、藏传佛教,对于阅读、理解阿信的诗歌是有障碍的。我对阿信诗歌由疏离到喜欢,也是对藏地文化与藏传佛教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多年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讲学经历使我对藏族文化有了一定的了解,并结交了一批藏族朋友。有一天重新阅读阿信的诗时,我忽然有了一种感动。庄子提出的“心斋”“坐忘”,南朝宗炳的“澄怀观象”,前提都是“安静”,所谓“火静以朗,水静以鉴”。阿信大学毕业后自主选择了甘南,因为他喜欢那个地方。而这个地方的安静确实也给了阿信不竭的创作灵感,给了他的诗歌一种特有的内在品质。这种“心的安静”,是一个诗人的优秀品质,甘南有很多诗人,但能有阿信如此成就的却不多。关键的一点可能就是“心”不静。佛教说的“风动”“幡动”,还是“心动”,倒可以解释这个问题。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可是身处闹市,又有几人真能做到“心远”呢?

早晨的四章诗

阿信

我需要一些简单的食物:馒头咸菜

一杯烧开的牛奶。这没有问题。问题是

我还需要:来自一座山林的新鲜空气。

一个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不是需要那些“简单的食物”,而是“来自一座山林的新鲜空气”。阿信说:“我常去寺院,感受那种弥漫和笼罩,并不执意于了解宗教仪规和佛学大意。”我曾撰文认为阿信的诗里有宗教,那种“宗教”很细碎,但却很沉潜。有朋友质疑,因为他认为阿信不懂藏语,怎么能接受藏传佛教的影响。但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宗教义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宗教的直觉。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可能不是“知识”,而是“直觉”,那种与天地相通的直觉。大诗人往往具有先知的色彩,也就是因为他们超人的直觉。正像阿信说的“我常去寺院,感受那种弥漫和笼罩”。正是这种“弥漫和笼罩”成就了阿信诗歌的特有气质。与别人诗歌中的纷纷闹闹、生猛激烈或简单的现象描述不同,阿信的诗歌可以慢慢地渗透进读者的心田。从阿信的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悲悯,一种“人生几度新凉”。他的诗能让我们的心静下去,静到能听见灵魂的气息。

我一直认为,诗歌不需要热闹,它需要的倒是安静。但这种安静必须是从内产生的,而不是由外强加的。这种安静的获得就需要“神”或“道”的介入。在“神”或“道”面前,人算得了什么?我们只能低下自己的头颅,而当你低下头颅的时候,才能作为真正的“人”而存在。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可我们现在的文化界,动不动就封“仁人”“圣人”“大师”。一个不知道“谦卑”的文化人,如何能成“圣”成“仁”?安静,就是在诗歌里,写出自己的“卑微”,写出自己对山河的敬仰,对“人”的惊叹。阿信说:“而我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不安。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读到这样的诗句,我的“心”“动”了,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诗人。他在《花与寺》一文中还说:“在高原生活得久了,一个人会变得宁静、虔诚、少几分轻佻。按藏族的说法,每时每刻,都会有神灵从你的头顶经过——你必庄重,你必虔敬。我就是这样对待我写作的文字——因为我写作的高原不仅神秘,而且有灵。”[3]读到这句话,我第一个想起的是康德的话:“有两事充盈性灵,思之愈频,念之愈密,则愈觉惊叹日新,敬畏月益:头顶之天上繁星,心中之道德律令。”康德认为,如果要真正能做到有道德,我就必须假设有神的存在,假设生命结束后并不是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世界上哪一个诗人,如果只是把“人”或政治当作最高的目标,那他的诗歌绝对是经不住时间的冲刷的。从《荷马史诗》到弥尔顿《失乐园》、但丁《神曲》、歌德浮士德》,还有俄罗斯白银时代的那些诗歌大师们,他们的心灵里是有“神”的。只有在“神”的维度下,“人”才能站立起来,站立于天地之间。这里的“神”也可以置换为“道”。中国古代为什么也产生了那么多的大师级的诗人?因为他们头顶除了“君”之外,还有一个“道”。“君子从道不从君”,这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一种“道通天地”的精神。而真正要“道通天地”,人首先要让“自己”“卑微”起来。中国新时期诗歌是中国当代诗歌的真正开始,但在诗歌走向繁荣的同时也发生了诗人自杀的现象。有学者认为顾城是诗歌天才,我承认他确实是,可他只是一个偏执的天才。我们从他的诗歌里看不到博大、深厚、宽容。他的诗既养不了读者,也养不了他自己。阅读他的诗歌,我们得到的只有“纠结”,可是我们阅读歌德的作品时,得到的是人格的净化、精神的升华和一种大河大海般的博大深厚。

中国当代诗坛一直太热闹,热闹得如娱乐界。20世纪80年代的热闹是诗歌的时代狂热,是人们把诗歌政治化、娱乐化的结果。还可以说,是两代人的诗歌理念冲突,即政治化的诗人与真正的诗人之间的冲突造成的结果。在这次冲突中谢冕、孙绍振作为新一代诗歌的代言人,站在了诗歌一边。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冲突,更多是一种诗歌圈子里的自慰,或者一种焦虑。随着市场化的推进,诗歌迅速地边缘化,诗人不再是偶像。于是,热闹也仅仅局限在了诗坛这个小圈子里。

这个时候,阿信选择了安静。现在看,这是多么英明的选择。一个诗人,关键是倾听自己灵魂的声音,并把它书写出来。那种社会活动家的热闹,是应该拒绝的。真正的诗人是孤魂野鬼,是孤独者、寂寞者,是灵魂的独白者。当然,我们也需要诗歌活动家。但一个真正的大诗人,是应该对此保持冷静的。

阅读阿信的诗我们会发现,他的诗的题材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歌咏对象绝大部分是甘南,其余是藏民族地区,如青海、康巴。生养于临洮的他,似乎忘却了他的故乡。但他说“老家固然缺乏现代生活元素和节奏,但我对它的依恋依然如故,我每年都要抽空去老家住上一段时间”,“老家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亲情滋养,家族班辈中个人位置的确认,安贫乐道、知足常乐、心怀感恩的乡村哲学熏陶,对星空和外部世界的神秘想象,对自然力量的敬畏,对生命的依恋,等等,都是老家生活给我的教育。”看来,汉文化地区的故乡对他的影响很大,而且很深厚。其实,不管儒家、道家还是佛家,“知所敬畏是对天人关系的一种理解,在这一点上,儒、佛是相通的——知所敬畏然后大无畏。”只是当缺失了从另一种文化出发的反观时,我们中的有些人丢失了自己文化的精髓,有些人对其熟视无睹。

阿信说:“道家(老庄)、禅宗和藏传佛教思想都在我身上起作用,这些东西的杂混,形成了我看花看草看山看水看世界的方式。当然,藏文化对我的影响可能更深入一些。”全身心地融入甘南这片土地,为它的文化所“化”,“化”得那般美丽而神秘,这是阿信的过人之处。其实说“美丽”只是局外人的想法而已。很多人把西藏想象成天堂,把藏人磕长头看作不可理解的奇迹。其实,在雪域高原上,没有宗教信仰,人何以堪?我们这些活在低海拔地区的人,山清水秀,氧气那么的充足,依然可能会因为精神的空虚而出现各种问题,而在海拔5000米左右、自然环境相对恶劣的雪域,宗教于人的价值之大,更可以想见。他们不宁静、安静,又将如何自处?但人之所以为人,不仅在于他的肉身有限性,更在于他精神的超越性。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这一点“几希”,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今日的甘南,已是汉族文化、回族文化与藏族文化交融的地区,作为历史上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区,它本来就是文化多元的所在。那么,作为敏感的诗人,难道阿信就只有安静,而没有一点波动、一点迷惑?这个独特的文化单元全球化的今天,它的命运如何?我们阅读《外香寺》,就非常明确地感觉到了阿信的迷茫和痛苦:

只能在天边

也只能是荒僻的,拒绝着俗客

穿绛衣的僧格对我说:愿意的话,可以到里面看看

但我想:进去之后,又能看见些什么

我就一直站在风中,远远望它

外香,外香,那会是一种什么香

四周的花草我闻不见

这让我痛苦的、折磨我的,它会找见我吗

那会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解脱

他是一个反现代派的诗人,一个现代性之外的诗人,一个有“神”的诗人。所以他是一个好诗人。好诗人都是痛苦的,灵魂总在煎熬之中:

雪地上已有践踏的痕迹。是谁

比我更早地来到了高地?比我更盲目

在一片茫茫中,把自己交给荒原

而没有准备返回的路

我阅读阿信的诗,发现在那洁净的宁静里,隐隐地也有一种狂放,甚至放肆。那是一种无声之声,好似从天上看见深渊,又似于无声处听惊雷。

一脚踏两省:左边四川,右边甘肃。

寺院、沓板房、古老的水磨,甚至

乡镇府:维持着复数简单的平衡。

两个裁缝,一边一个。

两个鞋匠,隔河相望。

两个喇嘛,仿佛遇见轮回中

自己的前生:一阵恍惚和晕眩。

头顶的云团营垒分明。

奔腾的白龙江,有一条

隐约的中轴线。我变幻着

两种心情

唯一不能确认的是水中的游鱼

它自由穿越,不带一点俗念;

它把我带到云雾初生的源头,在那里

一株巨松的根,暴露着,向四下延伸。

(《郎木寺即兴》)

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藏文化在全球化、现代化下的命运与人们在传统与现代的困境中的焦虑、痛苦与彷徨。其实,这也是人类目前的困境。我去过郎木寺,我也看过许多描写郎木寺的散文、诗歌,可猎奇的多、不痛不痒的多、抒发私人情感的多、胡说八道的多,真正能一语中的、直指人心的,唯此诗而已,而已。“两个喇嘛,仿佛遇见轮回中/自己的前生:一阵恍惚和晕眩。”我读到此处,也有点恍惚和晕眩,甚至深深的感动。

藏语歌为什么会唱得那么辽阔而高远?因为那片高原是“世界屋脊”。就像蒙古民歌的辽远深沉如那片广袤的草原黄土高原上的信天游之苍凉如光秃的山塬沟壑,江南小调的甜软如那里“莲叶何田田”的西湖。从文化地理学上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文学艺术。阿信就是属于甘南的诗人,一个从那片土地里长出来的诗人。他不属于西藏,也不属于青海,他就属于甘南。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就足够了。海德格尔晚年住在黑森林的小屋里,他与附近山民保持了一种“邻近”关系。他说的邻近指的是摆脱了计算性思维、主体客体相互对立的思维模式时,重新去敞开无所欲求、无所执着的心境。这样才能让万物毫无障碍地契入,让万物不是作为其他什么,而是作为自身显露着。阿信关于甘南的诗歌,就是一种邻近关系的呈现。海德格尔认为,他的全部工作是由这山岭和山民维持和导引着的。他从根子上认同和尊重山民的生活方式,认同多少世纪以来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说:“(山中的)孤独将我们的全部生存抛入一切事物的存在的寥廓的近邻之中。”[4]这些话同样适用于阿信和甘南。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是非常绝望和无聊的,而最可怕的是连无聊都没有的日子。我说过,我用文字救自己。文字有时候是有这个力量的,无论是自己的文字还是别人的,我读阿信的诗就有这种感觉。

大地的乳突:一座祭坛。

一堆

肉色、神秘、静静辐射的石头。

一座时间的仓库:光芒贮存,寂静敞开。

飞鸟在其间刻下淡淡的影子。

大风吹灭一堆堆柏枝。

旋转。

神秘旋转。(www.xing528.com)

群山奔走环列,村庄浮若星辰。

低处,一片奔腾的青稞地

离开地面,终又

稳稳飞落。

一队马匹,无声蹚过河水。

我麻木,冷静,混合着泪水

环绕祭坛而行。

宿命的感觉如此真切:即使一阵最轻的微风

也能把我这空空的躯壳吹散。

(《山顶的祭坛》)

这是一个汉族诗人的真实感觉,在那神秘的地方,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宿命的感觉如此真切:即使一阵最轻的微风/也能把我这空空的躯壳吹散。”当年我爬上临潭县的冶海,那个早晨很冷,看着绿绿的湖面、飘飞的经幡,我就感受到了这种“空空”。

大地依次隆起

把你推向山巅

哦,向上,向上——

一座春天的祭坛

诸神的餐桌

高不可攀

星辰在其上编织神秘的图案

不能再高了……村庄在低处……私语

几不可闻

月光唤醒野花

流水带走鸣虫。你倾听:先是俯向大地的耳朵

然后才是秘密言说的

嘴唇

你缄默。褴褛其身

石质的岁月在柏烟中迎送

仰望:

那生者和死者

那民间和泥土的风

眩晕。怎能不感到眩晕

当你被推向山巅

那来自神界的垂询

那俯身人世的回答

石头呼吸,布幡显示

——你果能一一胜任?

(《春天的祭坛》)

“——你果能一一胜任?”我们能回答吗?我不能,我只有缄默。

阿信是单纯的,阿信是痛苦的,“十万信徒,心旌摇动。十万具匍匐在地、皮袍裹覆的肉身。其中有我遍尝苦痛、需要安顿的灵魂”(《大法会》)。但阿信在某种程度上又是自足的,他说过:“在高原生活得久了,一个人会变得宁静、虔诚,少几份轻佻。按藏族人的说法,每时每刻,都会有神灵从你头顶经过——你必庄重,你必虔敬。我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写作的文字——因为我所处的高原不仅神秘,而且有灵。”

海德格尔认为,诗人行进在郊野风光中,不仅诗人的疆域,而且远古女神即古老的命运女神的居所都归属到这片郊野风光中去,远古女神居住在诗意疆域的边疆。词语、语言归属到这个无限神秘的郊野风光的领域中,在这个领域中,诗意的道说比邻于语言天命般的渊源。阿信的诗正好找到了这种吻合高原神秘而有灵的形式。文学创作的高妙不是在它的观念,而是在它的语言、它的形式。[5]“文学”最终抒写的都是“我”。而这个“我”要通过“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就必须用适合“我”的形式。中国古典诗歌的伟大就在于他们终于找到了形式,而且到达了这种形式的极限。所以鲁迅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代都做绝了。”现代汉语诗歌就“形式”来说,到现在仍未成功,我们还没有诞生伟大的现代汉语诗歌,无论是在新格律诗、自由诗、口语诗还是其他现代诗歌中。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难得的机遇。它给了诗人大展身手的机会,可以在现代汉诗的发展史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康德说:“天才为艺术立则”,一种文学形式的成熟,最后需要的就是那个天才级的诗人,就如杜甫之于律诗,李白之于古风,柳永、周邦彦之于宋词。只是可惜的是,在中国现代汉语诗的创作中,大多数诗人仍然停留在“内容决定形式”的阶段,真正在有意识地进行“形式”寻找和探索的诗人,太少了。法国学者福西永说:“艺术作品是就它本身是形式而言才得以存在的。”“形式绝不是内容随手拿来套上的外衣。”[6]他认为在创造者的心中,一切皆是形式,包括了情感生活的不同形态。“形式是感觉最内在的活动。形式刺激感觉并使之活泼起来。……我们可以这么说,艺术不仅给感觉力披上了形式的外衣,而且也唤醒了感觉力中的形式。”[7]

阿信是昌耀的诗歌弟子,他从昌耀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他说中国当代诗人中他最喜欢昌耀,因为他的“作品经得起反复的品读”。但在昌耀影响的众多诗人中,阿信是能够走出来的诗人。昌耀的诗粗粝、壮美、奇崛,这种奇崛与他选择的词汇、句式有关,与他选择的形式有关。燎原在《昌耀评传》里说,昌耀与鲁迅在语言文字和行文风格中有某种契合,譬如他们的作品中都存在大量文言词汇、民间方言的生僻语词、正常语词顺序的倒置,由此形成的语体风格的枯涩、古奥和如同大树之根般的抓着力和奇崛感。昌耀晚年自我放逐,主动将自己流放于街头流浪汉之列,是一种遁世,也是一种自救和超越。而随着这种“自我放逐”,他的诗歌创作在“形式”上也有了一个巨大的变化,那就是“非诗”的写作。[8]他大量吸纳了鲁迅《野草》的营养,他说:“鲁迅先生的《野草》尤其值得一读,非常深刻、非常富于引爆力,汉语文的韵味隽永之至。”正是这种对“形式”的寻求、探索,成就了昌耀身为“诗人”的非凡成就。这时候,他的诗歌成了“音乐”,我的朋友春生君说,诗歌的最高境界是音乐,是那种旋律、韵律。昌耀的诗是可以朗诵的,是能一下子就能抓住人的那种。只是可惜的是他骨子里的精神杂质,影响了他最后的一搏。一个人能够超越时代半步就已经非常不易了,这话用来形容昌耀也很恰当。

阿信对昌耀的“语言革命”有着敏锐的感觉,昌耀说,他创作一首诗的时候,首先不是考虑它的内容,而是如何去寻找新奇事物的刺激。也就是说,他首先考虑的是语言,并极力在民俗学意义上使用土著经验元素和物象。我们阅读阿信的诗歌,他诗中的那些甘南土著元素和物象、他对语言的关注,都是对昌耀的模仿与继承。布罗茨基说:“诗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结构。不是情节,而是结构。”[9]而我以为有些人不擅长写长诗,也还是掌握不了结构的原因。这里的“结构”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它的后面是有“神”的存在。昌耀在“结构”上已经做了努力,他的长诗虽然不是很长,但还是出色的。

阿信的诗在句式、用词上与昌耀相仿,但却是安静的、谦卑的。真正的大诗人都是谦卑的,为人不妨轻狂,但诗歌创作却不能轻狂,诗歌中是有神的,一个诗人必须谦卑地伏在苍茫大地上,才能写出伟大的诗行。我们从阿信的诗中能感觉到一种原初的生命仪式,一种舞蹈,听到那种让人心动的远古声音。昌耀的诗风是粗粝的,雄强的,而阿信更接近禅宗,他的诗风是安静、平和的。阿信更喜欢短章的写作,他在意的是短诗的结构,刻意经营,颇具特色。但对长诗的写作,他倒没有什么兴趣。他说:“就我个人而言,受《诗经》、唐诗宋词、元明清山水画的影响大一些,而受屈骚汉赋的影响小一些。读屈骚汉赋需要一定的储备和能力,唐诗宋词小学生就可以读。但我不认为人人都要写长诗,在一定程度上,短诗比长诗更难写。比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四句足矣,又何必长?”但是诗人、宗教哲学学者周伟驰说:“持专业态度的人会意识到长诗对于自己综合能力的极大挑战性,衡量一个诗人真正才能的,使一个诗人优胜于别的诗人的,也许只有长诗。因此20世纪的大诗人,几乎都有长诗问世。”“长诗与哲学(世界观)有着天然的血缘,一个作者,不管是自发的,还是刻意的,长诗写下去,都必然会触及根本的哲学问题,也必须会就根本的哲学主题展开诗的旅行。”[10]

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写作者——

“写作就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的速度。”

在北京,我遇见更多。

遥远的新疆,与众不同的一个:

“我愿我缓慢、迟疑、笨拙,像一个真正的

生手……在一个加速度的时代里。”

而我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

“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不安。

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

(《速度》)

“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不安。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读到这句诗,是在一个午夜,我的灵魂不由一惊。在这个写作加速度的时代,大多数作家开始以数量衡量自己的水平和地位,像阿信这样有如此清醒认识的,真是凤毛麟角了。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商品化、技术化、产业化的时代。当上帝死了,人的主体性开始膨胀。我们看多了以真理自居,以上帝口气说话,认为自己是神的诗人,我们阅读了太多的垃圾诗、口水诗,忽然碰到一个诗人说,“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不安。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我们会感到不适应,但我们很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诗人。在这一点上,他更接近荷尔德林,而不是昌耀。就这个问题,阿信回答我说:“你的感觉也许是对的。我一度迷恋昌耀的语言,但他语言背后的人生历练与我是完全不同的,认知方式也大相径庭。”

阿信对语言的掌握很娴熟,在他那里,词语犹如花朵,从甘南的大地上涌出。海德格尔认为语言不是对万物现象和本质的表达和表象,而是天地人神融契为一体的原语言,诗把人带进大地之上,让人归属于大地,并让人如此这般地进入栖居。[11]阿信就是这样的诗人,一个最接近大地或归属大地的诗人。他说:“诗歌确实是唯一能够让我回到自己的一种方式。”

有一种独白来自遍布大地的忧伤。

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聆听其灼热的绝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这生命的语言紧紧攫住。

先是风,然后是让人突感心悸

四顾茫然的歌吟:

“荣也寂寂,

枯也寂寂。”

(《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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