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乃健在信丰小山村的故事

夏乃健

在虎山公社小寨大队上片坑这个小山村，小霖小锋姐弟、爱群和我，四个人一起走过了山村艰苦的第一年。那栋杉木梁、土砖墙的两层旧瓦房，承载了我们的青春岁月，它将永远不可能在我的记忆中消逝了。

我们到这里插队的那天，是1969年元宵节后的第三天。爱群和小霖同班，而我虽然同属一个学校，却与她们素不相识，机缘巧合让我们走到一起了。那天下午，大队干部老黄带我们去生产队，几个老表、表嫂帮忙挑行李。从公社所在地隘高墟出发，走了十里弯弯曲曲的田塍路，开始爬山。坡不算陡，蜿蜒而上，多是红砂土。路右边，坡上坡下，高高低低，密密麻麻，成片的杂树林。左边山头上要疏朗许多，大多是松树和杉树，不算粗壮，应该是砍了林子复种的。几里路后，来到山顶路口的茶亭。坐下休息时，几个表嫂开始叽叽咕咕起来，“两个男子嘞，两个妇娘嘞……”应该是在说我们四个，其他的话啥也听不懂。因为她们讲的都是客家话。

下山的路很陡，基本上是石级，当然是大大小小的乱石拼接成的。大概是我们空着手，又或者是有点兴奋，冲在前面，拉开村里人好一段。望见村里一栋白石灰新粉的屋，便认定那就是我们的家了。因为公社邱主任在欢迎大会上说，生产队已经准备了最好的房子迎接知青的到来呢。我们径直走进那栋屋，厅堂里只有一个表嫂在家，却毫无领我们安顿的意思。我们只得在板凳上坐下，喝一口递来的茶。直到有人来领我们去真正的住处，才明白走错了。嘿！真是笑话。

我们的住房在另一个屋场，小路边的一栋排楼。这屋有点年头了，北头相连处新盖了一个院落，房东一家住里面，我们四个住外面的排屋。女同学住楼上，楼梯在大门内，比较安全。我和小锋住楼下。推门进去有点黑，一个小木窗，两边各支了一张新“床”。其实只是简单的竹架子而已，两头各一个“A”字形的竹制的脚，上面压一个同样竹编的笪子，床上铺一层稻草，盖上草席就可以睡的。虽说很简陋，却是村里派工新赶制出来的，面上的竹青还是翠绿的呢。土砖砌的房子虽然已经旧了，杉木结构完好无损。住房旁边两间也归我们，一间洗澡，一间做饭。厨房里，锅灶、水缸已备齐。山里虽然很穷，好歹是楼房，算是不错了。我们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头几天，生产队安排我们在旁边一户四口之家吃派饭。一对50多岁的老夫妻，一个未满十岁的老崽，还有一个童养媳。陈旧的房子里，除了农具，几乎是空荡荡的，而且还黑不溜秋。老头独自陪我们在灶头旁坐下，围着一张又矮又小的方桌用餐。主人指着一个菜钵让我们钳了吃，口中边说“嗯嘞”。我钳了一条两寸长炸过的东西，放嘴里一咬，原来是鱼呀。这“嗯”，与上海话说“鱼”（音ng），太像了。这是从山涧里捞来的鱼崽，放锅里烤干，再蘸点粉煎炸成的。显然他认为这是小桌上最好的菜，是可以招待客人的。他管“吃”叫“碎”（音sei），音与上海话的“碎”，基本相同，吃东西不就是把食物咬碎吗！看来，这客家话还是可以慢慢学的。不过这家人的日子够糟糕的。饭后，粮票和钱还是要给的，或许这些对他们会有点用。唉！

到了第五天，我们开始自己做饭。村里派人送来两担柴，表嫂们轮流送来各种蔬菜，青菜、萝卜、芋梗、藠头等等。特别是后者，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外形像大蒜，却是一种主菜，炒来吃挺香。也可以和豆腐干、萝卜干一起炒，老表喜欢加上红辣椒，色香味俱佳。米饭则是用瓦钵蒸的。

最初的交流是艰难的。可生产队里有两个十三岁的男孩，读过书的，自然成了我们的翻译。房东的儿子木憋就是一个，他是我们学客家话最初的老师。和乡亲们接触多了，也就慢慢能领会了，一边还学着说。毕竟是北方话演绎而来，一些基本词汇与普通话并无多大差别。如：天地山河、牛虎鸡狗、米酒饭菜之类。难的是一些字典上虽有，却很少用的。譬如，“没有”叫“冇”，“不知道”叫“呒晓”，植物的根叫“蔸”。还有一些音差太大的，或者客家俗语，就更难了。但是再难后来我们也都学会了。

一天下午，春雨过后，队里不出工，小霖提议上山挖笋去。小霖的母亲是小学老师，大概是言传身教的缘故，她的点子是我们四人中最多的。她爱梳辫子，说话间甩着辫子，转动着大眼珠，微笑着，不由你不赞同。我们带上箩筐、镢头一齐动身。屋场的背后紧靠着山，山上有许多毛竹。沿着山路往上走，很快就到了竹林里。粗大的毛竹高耸入云，碧绿的竹身足有碗口粗。隔年的老竹外罩了一层白霜，沾了雨水的地方依然透出生青来。竹枝竹叶在高处随风轻轻舞动。此时我们更关注的是地上，竹笋迫不及待地往上窜，时不时听到它们挣脱泥土发出噗噗的声响，更有笋壳爆裂的啪啪强音。前后左右，高高低低，无以计数的竹笋披着棕色的笋壳，勾得我们迫不及待地挥起了镢头。

春笋出来的时候太密太密，是需要挖掉一些的，否则长不好。但是春分以后，就不再挖，让它长大成竹。据说，一支春笋一个晚上就能长一米多长，万象更新之快令人咋舌。初到山乡的一切，用“雨后春笋”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爱群出生在干部家庭，她的个子比较高，说话做事很爽快。她喜欢留短发，笑起来眼睛眯胧，平时细声细语，干起活来却很吃得起苦。到村才一个月，爱群的妈借出差机会就来探女儿了。虽然仅一天时间，却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来自老家的人，多少感到一点欣慰。不久，我从公社弄来了墨汁和红颜料，在居屋的石灰外墙，画上了木刻版的毛主席像。还在我和小锋的房间门外，用隶书写上了毛主席诗句作门联：“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www.xing528.com)

小霖体质不很好，脸色经常显得灰黄。蚊叮虫咬，脚上红一块黑一块，严重时甚至发生溃疡。这烂脚的毛病在我们知青中很普遍，明明结了痂，还会起淡黄的浓头，鸡走近来就啄，它以为那是一颗豆子呢，而你痛得直打冷战。爱群适应能力要强些，但山区环境差，也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反应。别的不说，光稻田里的蚂蟥就够吓人的，长的可以有十几厘米，手指那么粗。夏秋季节，收工晚点的话，嗡嗡的牛虻就来了，围着人转，冷不防就一头扎到腿上，剧烈的刺痛不由你不打颤。这些家伙还专欺生，正难为两位姑娘了。

小霖和爱群除了参加集体劳动外，对于我们知青户的自留地也特别上心。一边向房东亚兰嫂和奶奶讨教，一边学着侍弄各种各样的菜。菜地里青菜、黄瓜、豆角、茄子，品种还不少。烧火做饭的活，她俩也干得最多。我和小锋也就是做做帮手罢了，除外就是挑水砍柴了。特别是我，经常在外开会，忙其他工作，有时一连几天不在家，种菜烧饭的事情就更少打理了，为此心里总有点内疚。

小锋是一个特别憨厚老实的人。黑脸短发，全无一点娇气。他话语不多，说起话来也是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笑。只有同木憋头与荣崽牯这两个少年在一起时，才活跃许多。他从不图好吃，只要填饱就行，而干起活来却从不吝惜体力。十七岁的他，已经是壮壮实实的男子汉。个子没我高，但比起老表来还是毫不逊色。生产队的农活他都抢在前，什么都敢学，什么都敢干。这一年，像犁田这样的活，我还没下决心学，他却已经干得很不错了。所以打工分评级时，我提议给他较高的分值，大家都没有意见。

三百多个日夜，共同的劳动，共同的生活，把我们紧紧粘结在一起。我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需要体验。特别是农忙时节，天不亮就起床，睡眼朦胧中招呼着下田。阴冷的春天，濛濛细雨中披塑戴笠，因为插秧非赶时节不可。夏日天光时分，倒有些清爽的感觉，可早稻收割、晚稻插秧忙得更加不亦乐乎。只有秋收时，不必起太早。有几次晚饭后，我和小霖、爱群坐在灶前用木板和土砖架成的座位上聊天，聊我们各自的过去，聊学校里的事，聊插兄插妹的传说，也聊村里的一切。这年冬天，她们三个一起回家过年，我帮她们挑些土产，送到山顶的茶亭才分手。

第二年春分前后，回家过年的同学陆陆续续回来参加春耕春种。一天我正在犁田，爱群回来了。清明节这天，小霖小锋姐弟也回到队里。为了迎接来自母校的新一届毕业的同学，大队决定以老带新调整知青户。小霖姐弟带两个新知青去了围仔，爱群也带了两个到耕读围。她们刚走的那天，我心里空落落的，一整天都提不起神来。我的任务是留队，带两个新来的知青。

四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到公社开会，欢迎大会仍然是晚上开的。第二天下午，我带新来的小顾和小蔡一起回上片坑，开始了属于我们的一段共同生活。

山村虽然艰苦，但我们都没有畏惧。毕竟她们太小，不管是生产劳动还是家里的活，我还得多照顾些。这时整党整团的工作已经完成，知青工作也没有头年那么忙，我有更多的时间在家，所以真正学会种菜还是在这一年。种黄瓜时，气温还比较低，瓜苗初长阶段特别娇，这是我最失败的尝试。最好种的是水蕹菜，菜茎中空，所以也叫空心菜。每家每户分得一个田角，今天收工刚摘了一截一截茎叶，浇上尿水，第二天又能摘了。连着几天后，歇一两天，还可以收获。茄子易遭虫，需要撒石灰。豆角要爬藤，得给它搭架子。青菜想常吃，就得勤管理，撒种、移苗、浇水、施肥、除虫，一天也不能消闲。南瓜，塘边就可以种。最贱的是丝瓜，种下去就不必操心了，只要能攀藤的地方，就可以等着收获喽。

第一次带两个小姑娘去公社买稻种，就出了一点意外。回来时，下了山我走在前，因为我的担子重，走慢了更累，就走得快一点。回头看她们，就在身后不远，就走得更快了。回家不久，她俩也回来了。小顾哭红了脸，直往屋里钻。一打听，原来是一下山就有一只狗跟了她一路。她以为是狼，吓哭了。看她那么伤心，我真后悔，为什么不陪着慢慢走呢？

两个小姑娘。小蔡皮肤白皙，爱扎辫子，苦累很少流露在外。我调去社办企业时，大家推选她接了记分员工作。小顾更矮些，短发，娃娃脸。在校时同学间取绰号，就叫她“小人”。其实她红颊圆盘脸，经常笑嘻嘻的，很讨人喜欢。对于我来说，她们就是我的两个小妹妹。能照顾到的，我尽量关心。不过我毕竟是男生，心不够细，仍然有许多考虑不周之处，但我心中永久保留着对她们的美好印象。

短短四个多月过去了，夏收夏种收尾阶段，大队通知我去公社报到。我的新职务是农机厂会计。返回村里，移交记分员工作，和两位小妹妹促膝交谈，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除了多多关照之外，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说，有什么事仍可以来找我。到年终结算的时候，我一定回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