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风忠
大约在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赣南古文的演唱,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亲历演唱古文的场景。
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冬日,村子里来了一位唱古文的盲人,褐衣布鞋,箍个白头巾。脸上大概有不少皱纹,不过或许没有太多,那时只觉得年纪要比自家爷爷要大些,但不算太老。单记得那对眼珠却有些吓人,纯乎是白色的,而且混浊,像沙砾磨过了的蚌贝。他肩上斜挎着一个包袱,想是一些换洗衣服,手提一把二胡。小时候不知道是啥玩意,只听得声音“嗯—嗯—”作响,便以“嗯咹”称呼它了。
老人坐在村里的公祠里,将一路拄着的拐杖放下斜靠了自己,卸了包袱,摸索着要放到祠堂的祭桌上,早有人伸手过来帮着放好。一切准备就绪,老人便在众人焦灼的目光里拉开了弦索。用的是低沉悲凉的徵调式,所以一番过门,便觉幽怨低回,凄凉深沉,仿佛一缕晚风从千年的松林里徐徐穿过,又如一湾泉流从百丈的地底下缓缓涌出,悠远而苍茫。听者便霎那间刹住了喧闹,大人们的脸上忽然就凝重起来。过门之后,老人慢慢地抬起了头,开口唱起:“奉劝世上盖劝人,盖劝世上的后生子人”。用的是本地方言。看来,这位老人也是本地人。我们家乡是客家聚居地,客家人历来“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共用方言,便感觉亲切了许多。老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唱起来,有一种强烈的沧桑感,那种沧桑裹在呜呜咽咽的语音里,柔软而强烈地冲击着在场的所有人。那音调持续地徘徊在低沉哀怨的旋律之中,如泣如诉,如思如怨,哀婉幽咽,悲愁悱恻。老人每唱两句用一个拖音煞住,然后便伴起幽怨婉转的二胡。有时边唱边拉,把清愁凄绝渲染得云浓雾重,一片凄凉。女人们的眼圈便红了起来,纷纷从兜里掏出手帕拭泪;男人们也红了鼻子,噙了泪,怔怔地站着;做了母亲的便低下了身子紧紧地搂着绕在膝下的孩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颤栗的心脏得些慰藉;只有那刚过门的媳妇,偎在自己的男人身上,让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流。
我那时虽小,不懂得欣赏音乐,但那种悠悠的音乐传达出的哀怨凄苦的效果还是强烈地震撼了我。因为老人用的是本地方言说唱,意思也浅显易懂,晓畅明白。还记得是讲子女要孝敬父母,做父母的要关爱子女成长不要宠爱等。又记得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年少失去双亲的孤儿苦尽甘来的际遇,吃尽了人间百般苦,后来发愤读书,终于做官。
那种道情式的古文说唱,比祖母的故事动听得多,比母亲的摇篮曲美妙得多。母亲当年在我耳边唱过多少眠歌,祖母曾经给我讲过多少故事,到现在都统统不记得了,单就记得那一次古文说唱。(www.xing528.com)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亲耳聆听那哀哀戚戚的古文演唱了,也久违那种让眼泪飞扬的强烈气场。
后来,有了录音机,爷爷不知从哪里买到一盒古文演唱的磁带,如获至宝,坐在录音机旁,从早到晚循环着几曲让人鼻尖发酸的古文唱曲。他总是侧着身子,撑着头,将耳朵正对着录音机,满脸的凝重,目光如大海一般的幽邃。而他的脚下便总要生出一地的烟头。
古文说唱就是这样,用独特的形式教化着感染着人们,宣讲着为人处事的道理。不由让我想起古时的“风化”制度,《诗》是可以“兴观群怨”的,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当然是对诗歌的社会作用的高度赞赏。作为古文说唱艺术,完全与当年可以“弦歌”的诗经一样,具有认识功能、教育功能和审美功能。《国语》有言:“瞽史教诲,耆艾修之”,也许以盲者为木铎的传统,便滥觞开来,流播至今。
前不久,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一个演唱古文的视频,演唱者竟是我们信丰老乡,名叫郭皇峰,一位盲人,据说家里穷得一塌糊涂,自己有病没钱医治,妻子长年脚病不能下地,两个小孩还在读书。郭皇峰因自小目盲,便学得了古文的手艺,但在流行摇滚的时代里,哪里有人听得他半句凄凄的古文道情,所以日子过得甚是凄惶。不过庆幸的是,赣州某音像公司看上了他的手艺,请他出来,录制了一系列赣南古文演唱视频。这段视频是一段劝世文,用的是小工腔曲调,音乐低回,情思悱恻,婉转灵活的回腔和深沉悠长的拖腔把一段长长短短的文字演绎得气韵哀婉,愁肠百转。一下让我沉进了记忆的深处,我的心顿时化成了一团柔软的棉花。
很长的时间,我有一个愿望,一定要抽机会去拜访这位目前看来信丰古文演唱艺术硕果仅存的艺人。一直没能如愿。昨天,我当年的老师、我的老领导在微信群里传来民间艺人郭皇峰去世的消息。我心里立刻就坍塌得稀里哗啦。我悲观地觉得,这样的民间艺术正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信丰古文,已经成为正在消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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