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南方,稍微有点规模的圩场集镇,基本上都是依山傍水。水,对于地球而言,是万物之源,是所有生命生存最重要的基本资源,无论是中国古代五行说,还是西方古代的四元素说,水都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因此我们人类,不仅习惯于视水为生命的源泉,能荡涤污秽、洗浴心灵,而且还象征着涌动的财富。
当年,我们安西小小的圩镇竟有上迳河、崇墩河两条河穿圩而过,河边绿树成荫,岸柳成行,还有数架水车吱吱嘎嘎昼夜不停地转着往岸上水渠送水,河水清凌透澈,河滩上成群的鹅、鸭悠闲地游弋;每当夕阳西下,在阳光的映照下,整个圩镇的轮廓倒映在河中,就是一幅恬静的山水画。崇墩河是沿着圩背笔直穿过,而上迳河却是沿着砻钩拐了两个大弯,本来舒缓的水流,在两个拐弯处突然变得湍急,形成两个漩涡冲积成大潭,分别叫仙人潭和砻钩潭。上堡的仙人潭水深,漩涡中深不见底,下堡的砻钩潭大,湍流中较为平缓,两个潭的四周形成大小不一的沙滩,我们称之为沙坝,沙坝上分别有两座木桥连接三堡。上迳河、崇墩河在下堡的圩尾交汇后,形成一个更大的沙坝,因不在居民区内,则变成了沙滩。这几个沙坝中当属上堡沙坝地处圩中央显得最为热闹,每逢圩日,我们聚在沙坝上,远远望着上迳河漂流而下的竹排和木排,驶入仙人潭;撑排佬们唱着山歌打着吆喝,就像点点飞舟搏风击浪,那飘逸和潇洒足以让我们这些充满想象的小孩顶礼膜拜。他们汇集在仙人潭下方的沙坝上,撑排佬个个精神抖擞(实际上他们都是和连山下的林农,既砍竹、木又撑排还种少量的地),忙碌着拆排和分拣,丈量和计算(竹、木都是取长度三分之一处量周长算直径按寸计价),嘴里还不时地念着数。公社手工业联社的职工和脚夫就会沿着上堡街头长长的石阶码头把自己预定的茅竹的杉木扛上岸背走,这些竹、木运到手工业联社后,在木工、篾匠的手里就会变成橱柜、家具,箩筐、竹搭及缆绳,行销各地,也是安西的主要产业之一。等这些搬运工一走,我们这些小孩就会趁火打劫,搂几根捆排用的竹木棍做舞台上的那种枪棒玩,撑排佬每每过来制止和争抢,他们都管我们叫“小把戏”,他们对我们这些淘气的小把戏也无可奈何。
交易完成后,撑排佬兴高采烈地捆起扎排用的大件木棍和缆绳到旁边的沙坝上赴圩。仙人潭下方是一个长达近千米,宽达近一二百米的沙坝,正对着河对岸的那排吊脚楼,本身就是一个圩场,也许是街上容不下那么多人流,一些蔬菜、家禽、肉类和小吃的摊点基本上都设于沙坝上,人们自觉地按类归队,留下甬道,形成街市,最为独特的是那些卖青蒜和富菜的(因谐音忌讳,人们都不喜欢穷,因此管芹菜叫富菜),都是在水里泡着卖,说是保鲜,其实是挣分量,“约”的时候还是要甩一甩。对我们小孩来说,最富有吸引力的还是那布篷底下的粉干摊和薯粉摊,那粉干是刚从手工榨坊榨锅里捞出来的,米香中带着点米面发酵的淡淡的馊味,浇上点酱油辣椒,洒上点小葱,个中滋味,让我至今念念不忘;那薯粉就更绝,把揉好的薯粉芡放在一把漏勺上,然后用拳头使劲往下捶,薯粉从漏勺孔里变成一根根细条,漏到下方的开水锅里,捞起后拌上佐料,有点类似于四川的酸辣粉,但比它清淡可口些。还有那油果、麻糍、粑粑、米冻、凉粉,不一而足,都是我们的最爱;我们身上只要有几分钱,就会上这儿过把瘾,有时想急了,就会把家里能换钱的废品倒给小贩,用换来的钱打牙祭。到了年节,还会有些木头枪、风车之类的小孩玩具,加工这类玩具的都是我们街上人,样式比较土,这些我们是看不上的,他们主要是挣乡里孩子的钱。
撑排佬在这砍上点肉,买上几把青蒜和富(芹)菜,到自己“放下”的店里炒上几个菜,喝两口,饱餐一顿;所谓“放下”,就是每个屋场逢圩的人都有自己习惯歇脚、存放东西、喝茶的店称之为“放下”,店东一般都是旧时做生意的东道,或是自家的亲戚,久而久之就成了定点,每逢年节,他们还会给店东带些乡里的特产,以密切关系,店家每逢圩日都会用大泥壶烧上壶茶水供“放下”的老表解渴。虽说那个年月已经开放市场,但私人还是不允许开店,因此也不兴收钱(加工费),他们就把自己拆排留下的木棍竹缆送给店东,或者给店东家小孩留下一碗菜,有时还会多捎上些柴伙作为酬谢。我家就是这些撑排佬放下的主要店东,个中的下数我比较明白。
到了闲日,尤其是夏天,除了在洗桥(在沙坝上伸到河里贴着水面,供人们挑水、洗物的小桥)上有些棰衣洗物的媳妇们和几个捕鱼捉虾逮知了的大人外,满沙坝都是“细伢仔”。只要不上学,这沙坝就成了我们小孩的天下。这上、中、下三堡还各有自己的阵地,而且各有自己默认的领军人物,一般都不会越界,只有在三堡的孩子发生团体性冲突和“战争”,才会杀过疆界,这种“杀”基本上是玩真格的,拳头棍棒泥块沙石一齐上,输的一方认错谈判,还要请客,当然不是今天的那种酒席。记得有回好像是为了校文艺宣传队的一位女生,惹恼了我们上堡的“孩子王”,他家是广东人,其父是手工业联社的泥水师傅,这家伙是出了名亡命徒,我们都叫他“广佬牯”,在他的带领下,引发三堡孩子混战,三方都有人头破血流,惊动了公社公安特派员和学校领导及家长,说是帮派小团伙,整了几个(抓了几个包括“广佬牯”,进公社大院),才平息下来。我参加工作后,听说回到广东的“广佬牯”,在兴宁当了副县长,我特意去探访未果,觉得有些遗憾。
这种战争我们小一些的小孩是不敢玩的,也不够格参与。像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只会在沙坝上用细细湿润的沙子堆着沙器,垒着各种各样想象中的宫殿、城堡,有时把脚甚至身子埋进这细沙子里,躺在沙坝上,憧憬着未来,起来后留下一个大大的人形,享受着无穷的乐趣;但常常也会受到大一点孩子的恶作剧,从河里斛上几脚水,把你的杰作冲得一塌糊涂,气得你嗷嗷直叫,如果家里有大哥撑腰的,这捣乱的孩子则要吃亏。现在想来这个游戏也十分有寓意,仔细想想这世上的万物就像沙滩上华美但脆弱的沙器,当浪头打来又退去后踪影全无,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的理想和努力不能建在沙滩上,必须要有坚实的基础。(www.xing528.com)
再大一点的孩子就在沙坝的浅滩上筑一个围堰,开个口子,放上蛆蛹做的饵料,不大会儿,就会有数条甚至数十条“小白条”(也叫白蛸)钻进围堰里,他们从沙坝上冲过去,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拦板,挡着出口,然后用捞箕开始捞鱼,闹好了一次也能弄上个一二斤给家里做做开销。更绝的是,我的一个街坊大哥哥,卷着裤腿,站在沙坝之间没脚踝的激流中,用一竿长一米多点的小钓竿,也是用蛆蛹做饵料,只见他钓竿一甩一收就是一条,再上饵再甩,不大会儿,腰间小鱼篓就满当当了。
别看我们年纪小,也是有团伙的,我算我们这个团伙的主心骨,我们主要在木桥底下的沙坝上,以桥墩为阵地,玩“打仗”的游戏,谁被逮着,谁就输了。木桥的桥墩类似于现在的脚手架,竖着桥墩木上斜斜地钉着几根木头作为支撑,我们各据一个,围住桥墩杀个你来我往。有一次,在玩“追击”时,我老觉得这样不刺激,于是乎沿着斜梁英勇地爬上了桥墩,几乎可以摸到桥面了,追兵们都停止了脚步,惊奇地望着我。我一激动一分神脚底一打滑,从桥墩上栽了下来,足有个四五米高,好在是沙坝柔软,要不然肯定是残废了,就这样还是骨折了,在中医联合诊所打了石膏。我被家里关了禁闭,小伙伴们都来慰问我,我俨然是个英雄。其实这还不叫险,最险的一次,大概是三年自然灾害过后的那年,我们生产队迎来第一个早稻丰收,生产队打麻糍办齐甑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喜气洋洋,我们这帮“小把戏”还没等开席就撑了个肚子滚圆,跑到仙人潭的沙坝上。天气也炎热,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跳进河里。不知是谁打赌敢不敢冲潭,因去年这潭里刚刚淹死我们一个小伙伴,他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撒了许多砻糠喂水神,好长时间,小伙伴们都不敢下潭,所以今天来邪性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急流卷进了漩涡里,又吃得太饱,根本没有挣扎的劲,直往下沉,小伙伴们吓傻了,直呼救命。正在这紧急关头,我隔壁邻居的大哥路过沙坝,一个猛子扎进潭底,拉着我的脚贴着潭底从潭里拽了上来,我倒在沙坝上,血色全无,把撑了一肚子的油水倒得一干二净。从此,家里人再也不让我沾水,我自己也得了恐水病,成了旱鸭子。
到了汛期过后,河水丰盈时,还会有外地的渔民带着鸬鹚驾着竹排,此竹排与上迳那放排的竹排大相径庭,轻盈小巧,两头翘翘,速度飞快,就像在河里打漂,那鸬鹚不时地从排上飞身一跃,钻进水里,叼上一条大鲤鱼,有时是草鱼和鲫鱼,此刻在沙坝上追逐竹排的“小把戏”们就会惊呼雀跃,两岸围满了观看的人群,场面异常火爆。
后来,公社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在上迳修了一座水库,河水一下子干涸了许多,排是放不了啦,和连山的竹木改成汽车运了,那运竹木的车都叫“汽车团”。这沙坝却越来越大,但缺了河水的冲刷,少了先前的那种玲珑剔透,布满了淤泥,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再后来,“文革”中人们战天斗地,在丁字形的一横的前头,筑起了一条大坝,河水改道了,在马井这地方直接汇入崇墩河,并利用圩口大屋湾地势陡降形成的跌坎落差,又筑坝修建了一座水轮泵,用于碾米、发电。水轮泵建成后还敲锣打鼓发喜报隆重地纪念了一番,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水电站。穿圩而过上迳河的河床慢慢就彻底干涸被填了,人们在这上头盖起了新的房屋和市场。过了没多久,在一场水灾过后,水轮泵彻底垮塌了,留了几个孤零零的墩子。如今圩场扩大了许多,但怎么看,似乎缺了点什么,这就是水的涟漪,水的灵气。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