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宾
福德坊,位于县中心城区西南端。前临解放路,后靠福建会馆、中医院,东与胜利街相望猪井头,西从粜谷场延至刘家祠堂。
范围不很大,旧闻却不少。
这里,有全县最大的天主教堂(今中医院西侧斜对面)。1948年,教堂尚留有三位神父:米神父、根神父、肖神父。前二者是地道的高鼻蓝眼美国人,后者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教堂最高建筑便是经堂,屋顶丈余长的十字架高高耸立特别醒目。据传抗日战争时期,日寇飞机常来轰炸,周边房屋倒塌不少,唯独教堂保存完好,这实在有点令人感到奇怪。教堂除诵经布道外,还办了一所教会小学,叫海星小学。家境较殷实人家的女孩也常来此就读,20年代初,有个女孩名叫肖菊英的,就曾就读于这所学校。她的同桌,是福德坊居住的郭赋美,郭有个兄长钱益民(过继郭家),和肖菊英一样,1928年参加信丰农民暴动,1929年加入红军,都在陈毅的红二十二军干部学校学习,后来肖嫁给了红军军长陈毅。
以前教堂的大门是朝东开的,往下走有条道一直通往猪井头。大门右边南墙内,一溜的夹竹桃,花开时节,一簇簇红得煞是晃眼。南墙对面是老人民医院和朱家祠堂。1941年这里连同中医院、戴家祠堂曾是信丰中学(中正中学)初创地,1944年迁花园里;1947年这里又曾是县嘉定第二小学所在地(戴祠不在其内)。所以,人们一直称这叫嘉二校。这里有块大操场,50年代初常用作露天电影院,县电影队要放映片子了,嘉二校(朱家祠堂)院门下午就有人摆上一张双人桌卖票,一毛一张。傍黑时分,人们或板凳或竹椅鱼贯而入。进入里面,自由选点,没座椅的,就垫张纸或搬块砖头坐下。记得当年放映《天仙配》,操场爆满,人山人海。第二天,天还未亮,就有小孩在里面捡东西。钢笔,小刀,零钱,运气好的还捡到手表哩。
嘉二校,福德坊居住的人很熟悉,整个县城的人也不陌生。这里,除了放映给人带来愉悦,还有篮球比赛更让人激动。60年代初,为了“增强人民体质,发展体育运动”,同时缓解职工球场之困,县里在嘉二校建起了灯光球场。于是,篮球比赛就成了县里一项最主要的体育运动了。鼎盛时期,嘉二校举办过周边八县篮球联赛。那时信丰的篮球队,最负盛名的有:邮电局队、民警队队、人民医院队、商业局队、信丰中学队、水东农民队、中心汽车站队、百货商场女子队、金盆山林场队。
嘉二校球场左侧是中医院,解放初这里是县农具工厂,中医院左侧跨过一小巷,就是原县防疫站所在地,这儿最光辉的岁月当是1957—1963年间,其时县总工会就设于此。1957前,这里是戴家大祠堂,外来班子演戏就常在祠堂大厅,厅里有楼台有栅栏,两盏大汽灯挂在头顶,格外明亮。1958年,祠堂拆了建工会。工会和商业局一班人马颇重视文体活动,隔三差五搞文娱节目体育比赛,如腰鼓、铜钱花、秧歌舞,如篮球、乒乓球、踢毽子、拔河等。晚上,在院内一隅的长条阅览室,常能看到音乐声中翩翩起舞的各界人士就这样快乐着,疯狂着。
如今,彼时此地,风光不再。就连对面的职工球场,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谁还记得职工球场的过去和骄傲?
也许,只有居住福德坊的老人才知道。
50年代初,这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1955年开始,经过整理,这里成了一座操场(兼球场),单杆、双杆、木马、沙池、篮球架等设施都很齐全,大人小孩常在这活动。县里只要有大型游行活动,也多在这集中出发,平时这里最多的运动是篮球赛。有的文体排练如商业系统的铜钱花,木器社的高跷也在这里。但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外来杂技团表演的首选之地也都在这:场地平整,位处城内。有一次广州杂技团在这演出,足足十天,场场座满。是什么表演这么吸引人?平心而论,是其最诱人的压轴“活埋生人”。即在场地中央预先挖一个二米多深的坑,待全部节目表演结束,只见四人抬上一副棺材,放入坑里,旋即一大汉赤裸上身,深深吸口气,跳进棺材轻轻趟下,上面人盖上棺盖,然后填土压实。一分,两分……若干分钟后,掀土起棺开盖,大汉微睁双眼,浑身黄汗如雨。每到这时便博来阵阵雷鸣掌声。60年代后,随着解放路新剧院的建起,职工球场就再也没设场表演杂技了。能勾起人们回忆的,仅留操场中央那凹下去的坑痕。
职工球场北向,是一片废墟瓦砾。别看它七凹八低不起眼,这里曾是县武官衙重地。王阳明镇守赣州府时,派驻的“狼兵”说不定就住在这。60年代末,县五交化公司在这建仓库,挖土两米多深,起出不少正六边形铺地砖,以及锈迹斑斑的梭镖。据测,衙门坐南朝北,进深约40米,后厅紧靠职工球场旁有座公厕。公厕是和球场一起建成的。大肥则由星村双溪口育种场承包,“文革”前,场部定期派拖拉机掏运,“文革”期间中断了好一阵没来,后大肥满涨,有人报知场部,场部急派拖拉机来运输,第一回运送,很顺当,第二回来,有名堂。原来下坑舀粪的员工将粪倒入尿桶时,发现了又圆又扁的东西,捞起一看,天啊,白花花的袁大头,这下他来劲了,一勾桶一勾桶慢慢地舀了……当然,随来的同伴很快发现秘密并加入了。据说当时共三人,舀、掏、挖计银元一千多枚,后来附近百姓闻知,也有左盘右翻得到一二枚的。银元捞了,各各大喜。但银元原主谁呢?不清楚,得便宜者也不想弄清楚。
武官衙大门对面,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梅,一户姓贾。梅姓人家和东门城外梅敏乔梅来香兄弟、桥北梅尚奎大户同宗。梅家家主梅来秀,解放初任职信丰工商联合会,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原“信丰县中医院”几个大字,就是他老先生题写,苍劲有力,十分耐看。梅来秀有两个儿子,长子占明,少年时患眼疾,不幸失明;次子占光,爱好体育,中师毕业后在水东小学任教。占明成年后,梅老先生为他娶得一乡下女子为妻,因看他生活艰难,遂将主房对面平房出租。这承租人,便是贾姓人家。贾家夫妇,男的在县府财政科当差,女的无业,在家做饭带孩子。这孩子其实不是她亲生,只因结婚八九年,肚子从未隆起过,因此抱养了这孩子,孩子谁家的?说来话就长了,看官有所不知,福德坊这地方,新中国成立以前还是信丰的红灯区,大大小小檀板店(妓院)有五六家,操此生意者多系江浙人,比如居住此地的同业邢家就是苏州籍。来此度春者多是土豪恶霸风流公子有钱老板,当然也有地痞流氓。贾家抱养的孩子,就是檀板店里姑娘生的。这姑娘是梅家所居对面平房隔壁一上海人开的妓院的头牌,二十出头清秀昳丽,会弹琵琶唱小曲,很得人喜爱。阔绰嫖客对她一包就是半年甚或一年。这不,也不知是时间捉弄人还是姑娘自个失当,那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微微鼓了起来,肚子一鼓,可不是好事啊,被鸨婆知道了那还了得?同行姐妹都劝她打掉,可这姑娘也犟,坚决不打。初,肚不太显,她用白布条紧紧裹身,每遇客来点将,只好暗暗让相好姐妹替代。六七个月后,肚子终于藏不住了,被鸨婆发现,鸨婆就一个字“打”。姑娘当然明白“打”的意思,可她不听,她想生下这个孩子。无法,鸨婆恨恨离开,临走抛出一语,要养下孩子可以,拿八百大花边来。到了临产,这姑娘生下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子,鸨婆闻声气恼,又吐出俩字“浸了”,即是尿缸溺死。姑娘哀伤号哭,哭声惊动贾家老婆,急忙跑来一看,问得底里,说,“这孩子给我吧,我要了”。于是孩子从此归了贾家。
信丰快解放时,这上海人的妓院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贾家儿子的亲母去了哪?谁也不知道。听说,70年代末已有两个孩子的贾家儿子问过邢家,去了趟上海寻母,回时精神状态并不怎么好。
不知邢家说了真话也未?
这邢家啊,和许多居住福德坊的人一样,也是外来客。既是外来客,谋生就不易,新中国成立后,邢家也从操皮肉生意转而自食其力。邢妈妈一改前非,靠洗衣为业,身边三个孩子,两个出了社会,老大在公安局上班,老二初在商业部门,后到县委当干部。老三是女生,在县中学读高中。每逢星期日,一家人欢聚一堂,美味麻将,其乐融融。但好景不长,老大提升股长不到两年,就因男女关系被解送吉安某劳改农场服刑。是什么缘故让他一步从天上掉入地狱?原来,他这男女关系竟然是和女犯上床。这问题就严重了,不仅仅是作风问题,而是立场问题了。
刑满归来,人近四十。两年后,老娘东求西托好不容易为他娶了门亲。第一胎,一个女儿:第二胎,又个女儿,第三胎,还是个女儿。老邢看看老婆,摇摇头,老婆看看老邢,泪婆娑。不久老婆又怀上了第四胎,生产那天他不在家,等他回来才知是个儿子。那天,久未喝酒的老邢,喝了半瓶南山,一盆花生仁。(www.xing528.com)
日子从此有了希望,希望就在这宝贝儿子身上。他老邢一着不慎,毁于一个女人,如今千巴万巴,就巴望儿子快快长大。这不应该么?大老邢夫妻俩,不管日子怎么艰难,都尽量让儿子吃美穿亮。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老邢儿子长到快五岁时,却突然间双股肿胀,疼痛难忍。两夫妻急急抱到医院一看,结果令人大惊:骨癌。老邢不信,又带儿子去广州大医院检查,结论还是一样:骨癌。这回大老邢瘫了,晕了,这小小年龄怎么会……回到家,他蒙着被一声不吭。第二天一早,他抱着儿子悄悄出现在磨下一老妪家,这老妪,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神仙,阴事阳事她都能推。据说花园一年轻人,结婚不到半月,卧床不起。家人请得她来卜算,她围着房子转了转,附耳对病人家属低言:新郎官除了媳妇,还跟鬼睡在一起,挖挖他床底看看吧。家属一挖,挖出一副有尸棺材。新郎身体,从此一天天好了起来。老妪因此名声大振。话说老邢来找老妪,其时老妪还未起床,老邢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快九点时,老妪开门,一看老邢怀里的孩子就说:你家小孩得罪了神。老邢问,什么神?老妪请至厅里坐下,说,你家小孩在灶老爷头上钉了眼钉,你回去看看,灶头左边。
老邢问,我这孩子有救吗?老妪摇摇头,说,太长时间了。老邢谢过,急急回到家,走到灶头,不看则已,一看全身软瘫,那灶头左边实实地一眼钉子悬着。
半年后,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东岳庙左侧坟包地上,人们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坐在一个坟堆旁,堆前放着一大捆黄桑桑的炸油条。那个男人,就是大老邢。
前面说过福德坊外来客不少,各家都有各家的故事。看官如不嫌烦,可听在下再言讲些许。
其一,张富文家。这户人家,就老夫老妻两个在家。大儿子,新中国成立以前去了台湾,一去杳无音信;二儿子在赣州城里补皮鞋为生。两个老的不知靠何维持生计。1966年“文化大革命”起,红卫兵抄了他的家(因他成分是地主),从他家寿棺搜出一大沓蒋介石的戎装像。此后,每每游街示众,必有他份。“文革”后期,两个老的前脚搭后脚呜呼哀哉。
人走了遗下的房子怎么办?本该儿女继承,可赣州的儿子不来承接,台湾的嘛又音信全无。这,只好由嘉定镇镇政府处理了。处理结果就是代理出租,租金政府收缴。记得这房子前后住过好几户,林业局老石,洪都机械厂下放信丰大修厂职工王某,县委宣传部王某某等。其中王某某家住的时间最长。这房子,南与灯光球场相邻,西朝天主堂(县委信访办),方方正正还有小院。王某某岳母曾托人打听原房主后人下落,打探了许久,终于找到赣州老二。问,“你信丰的房子怎么卖?”答“一切由我大哥做主”“你大哥在台湾,有联系吗?”答“暂时没有”。问者无所获,悻悻而归,从此再无人打房子主意。赣州这张家后人,可谓至人也,兄长不见踪影,放着家产不要。
其二,省候补参议后代。参议者,系指“民国”时期信丰候补省参议员谢仁政。该君做过县嘉定一小校长,还是县党部监察委员。谢仁政夫人叫钟行霁,丈夫亡后,带着一儿一女住福德坊武官衙旁张家大院一罗姓业主家。罗家女主人因与丈夫口角,一气之下上了吊,罗家遂迁出,房子也就出租。按理,如此不洁房子,谁敢承租?却偏有钟氏女人入住。这钟氏,高中文化,嫁与谢后就做了家庭妇女。如今解放了,她这般女人也无当日阔气了,只好挤在这窄小的房子期待儿女苦读高中飞黄腾达。愿望很好,结果却令人失望。钟的女儿谢雅斋小巧玲珑高中毕业成绩优秀,考大学时,因父是国民党员而未录取。无奈,一年后远走高飞嫁到内蒙古去了。钟的儿子谢壹之,个子不高绝顶聪明,高中毕业复考大学,通知书也是遥遥无期。三个月后,钟带着儿子也去了内蒙古。
从此,福德坊张家大院内,再也没听到他们的消息。
其三,县委干部食堂。此处所言,是1966年前的食堂。位置在梅家西向约二十米地方。解放初是染布坊,有头大门朝东。门左侧有一浮雕鬼脸,作何用途,不大明白,想必是避邪吧,因大门所对是条两米多宽的巷子。此鬼脸可说是信丰所见唯一,它处从未见过。染坊出来右转,即步入大同西巷可上人民医院;左转可到解放路进入闹市。60年代初,染坊房子归了县委,即将之改建成内部食堂。染坊出大同西巷的两头门也随即封闭。
食堂吃饭,人皆一钵一菜,钵者,饭也。菜者,有时荤有时素。县委干部,无论领导或是一般职员,都一视同仁,没有特殊。即或有,也是上面来了人,多加两个菜,最多三菜一汤而已。因食堂就在大同西巷路边,有闻其内人声嗡嗡者扒窗视之,见书记王中山,监委书记袁叙美与同僚围桌进膳,每人面前皆一饭一菜。
县委干部生活之俭朴,由此可见一斑。
其四,杂货市场。县委食堂被封闭的门若打开,出门左拐二十多步,右手边就是信丰大杂货市场。市场前临大街,右靠民宅,左过巷道延至粜谷场(粜谷场西一长廊建筑仍是市场,背面开阔地是生猪鸡鸭竹木交易场所),后面是横廊建筑。中间是主体,主体部分用大篾片编的围褡构成一间间铺子,铺内或卖茶或卖饭菜或卖南杂货。临街面多小贩,糕点,油条,粑粑干,剃头座,绿豆沙,补鞋,修锁修电筒,卖鸽;朝民宅面卖青菜,鱼,柴,松子,薯藤薯粉;朝大同巷面是空坪,可摆地摊,杂耍;背后横廊建筑,边有栏座,夏季一排的西瓜,廊内卖猪肉,补锅补碗。市场最热闹时候中午,下午三点后人基本散尽空空如也。
20世纪60年代,随着县城三大建筑的竣工(百货商场,人民银行,手工业联社),杂货市场也定点改建为剧院。新剧院建成后,赣州祁剧团、京剧团,赣南文工团,武汉汉剧团,广东粤剧团,浙江越剧团,河北梆子剧团,湖南花鼓剧团,广东杂技团等相继而来。直叫信丰人民大饱耳眼,而感受最深者,莫过于福德坊居民也。剧院建成之初,外坪用清一色粗篾片围就,附近百姓拮据,无票入内,就扒在篾片上透过篾缝穿过侧门看戏台。虽不完整,却很享受。闲时聊天,说到看戏,福德坊居民能说出《十五贯》《秦香莲》《生死牌》《空城计》等许多剧目来,说到演员他们觉得赣州京剧团邱木兰是最棒了,当然还有本县采茶剧团的张莲英。
如今,戏院又拆了,福德坊也不复存在了,这一切的一切,去哪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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