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坳 袁胜利
我们那里把村上比自己大一辈的年长男性都叫老叔。
老家来电话说老叔老了。因为在村上我就剩这么一个老叔,所以知道是谁。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感到一丝隐隐的心痛和深深的哀伤。之前就听说老叔已经快一个月都没吃东西,家里把后事全都准备齐了。突然的噩耗击打在我的心上,眼角不知不觉中浸出了泪珠,思绪定格在了老叔那布满绉纹而又慈祥、和善的脸庞上。慢慢地,老叔那贤德、沧桑、坎坷和充满传奇的一生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老了”就是年纪稍大的人去世了的意思。这是老家人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习惯叫法。这一个“老”字,就能让人感受到对逝者的敬重、惋惜、留恋等很多情感的无限寄托,用在这里它是多么的精深和厚重。
由于当时出差在外,没能最后送老叔一程,这是我抱恨终生难以弥补的缺憾。
老叔去世时九十九岁了,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长寿的老人,也是最有德行的一位老人。据说送葬那天全村的人都去了,这是对有德者的最高礼节和表达敬意最庄重的方式。老叔是最有资格承受这一崇高礼遇的。
老叔生于清末长于民国,见证了共和国的成长历程,他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部充满磨难和曲折的人生画卷。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老叔就已经是位老人了,一脸的褶皱记载着他的沧桑,满口只剩四颗门牙,留着一撮稀疏的山羊胡须,穿的衣服永远是分不清颜色缀满了补丁,脚上的老布鞋很少能看到后脚跟。然而他却整天价乐呵呵地,从未见过他不高兴或生气的模样。
老叔的父母生了他们兄弟三个,他是家里的老大,由于生活困难,父母只给他娶了媳妇,两个弟弟终身未娶。他从七岁开始就给村上的有钱人家放羊,随着年龄渐长便常年拉长工,并以此为主要生活来源养活着一家老小。
老叔自己也是生了三个儿子,在小儿子还没有过百天的时候妻子因病去世,一家六个男人,日月是怎么过的就可想而知了。而这个时候恰好就是三年困难时期。老叔白天一趟不短的到生产队出工,回家后做饭,晚上还要在油灯下给儿子们缝补衣裳。那个时候家里要啥没啥,他是怎么把几个儿子拉扯大的,现在就是连想像都想像不到。我只记得村里的女人们在谈论时说老叔蒸的馒头半生不熟,个头有碗口大,然后是一片叹息声。这些岂止是一个“难为”能说得了的。
由于长期的生活磨练,老叔在农行里样样精通,加上人品正直厚道,所以大家都推举他担任生产队长。队长一职其实就是个一家之长,啥心都要操,啥活都要干,要处事公正,没有任何特权可言,而且还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心血和汗水。这个职位可能是在“当官”序列中民主程度最高的了,因为你只要稍有一点私心村民们就会很快把你撵下台。然而就是在这个只出力不讨好的岗位上,老叔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而且干的像模像样,有滋有味。在老叔之后的历任队长中没有干过两年以上的,老叔之所以能干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人们都服他。
老叔一生正直传统,三十多岁开始挖寡未娶,但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不检点的传闻。村里的女人无论长幼或同辈对他都敬重有加。只是有一天男社员们都坐在一起抽烟休息,老叔对一位刚结婚的同辈兄弟说让我的胡子把你媳妇的脸扎一下,惹得大伙一片哄笑。当时我还小不知道大家为啥要笑。这个玩笑在我的记忆中可能就是他一生中最色情的一件事了。
老叔很慈善,非常喜欢小孩,无论谁家的孩子他见了都要笑咪咪地在头上摸一摸,叮咛要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他口袋里总有掏不完的好吃的,一个核桃、两个青杏、一颗干枣,这些都是孩子们向往得到的。看到孩子们满足后一颠一颠远去的身影,他咧着嘴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快乐幸福的微笑着。
老叔最具传奇色彩的事是他曾经死过一回。
那是在他六十岁那年,早饭前还没有到放工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说:“老叔老了”。家里人听到都很震惊,昨天还好好地在上工,怎么就突然“老了”呢?父亲说:“队里刚开了会,商量给老叔家借二百斤粮食让办丧事,把挖墓的人都安排好了”。叫母亲赶紧准备蒸随情的礼馍馍,家里便开始了忙乱。
吃过饭上学路过老叔家的庄畔时,我看见老叔的家人已经穿上了孝服,窑洞里传出了女人的哭声,确认老叔真的老了。
但是到下午放学回来看见队上的人围在一起谈论着什么,随后听他们说老叔又活过来了。
这就奇怪了,人是昨晚老的,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会呢?队里的社员下午没有上工,都去了老叔的家。(www.xing528.com)
原来,老叔是当天早晨家里人发现没有起床,揭开被子一看人已经停止呼吸了。所以就给穿上寿衣,停放在了之前已经准备好的棺材盖子上,便搭起了灵堂,通知亲朋邻居,请帮忙料理后事。这一切都很正常。但当一位刚从外地赶回来的堂弟来到灵前烧纸时,忽然发现老叔的身子动了一下,起初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及至再定神一看,动作幅度更大,他赶紧站起来走到老叔的身边,刚准备伸手摸一下手时,只听喉咙“呼噜噜”一声响,老叔有气了,情急之下他一声狂喊,正在院子里忙碌的人都一拥而进来到屋子,这时老叔的呼吸已经顺畅多了,人们便七手八脚地给拍打胸部,活动胳膊腿,一阵折腾后老叔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又过了一会试着想起身了,人们就帮手把他扶了起来。就这样老叔又活过来了。
这实在是太传奇了,从发现停止呼吸开始整整过去了七个小时,忽然间又能恢复生命体征,是没有听说过的事情。随后问老叔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感到自己好像睡了一觉。
不知从科学角度能否解释清楚,但这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们村子里的事。以后村里能和老叔开玩笑的人都把他叫“死不了的”。虽然事情过去快四十个年头了,村上人还时不时的对此津津乐道。
听说在医学上有假死一说,就是从表面看象是死了,其实那只是大脑和心脏同时短暂的停歇,就像电路突然跳闸所有的灯全灭了一样,过上一阵身体机能自然恢复,人就又活过来了。长期以来传统的规则是人死了最少要停放三天,我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防止出现假死把活人给埋了。
老叔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他经常给村里人说理断公。夫妻闹矛盾或者邻里有纠纷,都要找老叔,他能把道理讲的那么明白透彻,让人打心眼里信服。凡是经老叔调解的纠纷最后都能得到化解。
听说老叔的饭量很大,煮熟的肥肉块子像吃馍馍一样一次能吃三斤。曾经一顿饭吃过十五碗饸饹面,不知那个碗有多大,想必农村人的碗也不会小到那里。是啊,整天从事那么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充足的能量供给那是不行的。
老叔是一个很勤快的人,从不吝惜力气,谁家有事都给帮忙,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去干,几十年始终如一,村上的人都得到过老叔的帮助。老叔的生活环境和条件是很差的,生活的内容是平淡的,但是他能把它梳理地那么井井有条,色彩斑斓,充满生机。他对生活好象没有任何要求,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着别人。
老叔一生忠厚,憨直,他从没有因什么事与人争吵过,遇到发生利益冲突时他都是不让别人亏着。生活中难免遇到不讲理的,在老叔当队长时,有一次因活路安排上的事被一个混蛋骂了半天,连祖宗都翻上了,老叔愣是一句口都没有还,就连旁观的人都为其愤愤不平。象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
老叔的涵养能到如此高深和纯青的境地,那不是一般人能够修炼到的。
老叔喜欢孩子,孩子更喜欢老叔。平时老叔的身后像尾巴一样跟着一群孩子,老是缠着老叔讲故事或是问这问那,老叔总是不厌其烦地让孩子得到满足。当时孩子们都坚信老叔是世界上最有学问、最有见识的人,他啥都知道,比学校的老师牛皮多了。老叔的故事太多了,总也讲不完。他爱看老戏,也爱听别人讲故事,他所讲的故事都是从这些渠道得来的。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要他听过一遍的故事能一字不漏地永远记在心里。这也许是不识字的人特有的功力吧。
老叔的一生是快乐的,老叔的生活是精彩的。快乐在于生活得充实、丰富;精彩在于一生的成功,成功的一生。人的生命中不在于物质需求有多么富足、奢华,而在于你是否获得了快乐和幸福。就像吃饭一样,不在于饭菜多么精致、名贵,而在于你是否实实在在地吃出了饭香。老叔就是这样,他活出了色彩,活出了滋味,这也许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吧。老叔肯定说不出人生的意义、追求、抱负什么的,但他能把人生演义地那么完美、那么灿烂、那么富有深厚的底蕴,这恐怕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高度。
听说老叔出殡那天场面非常宏大,村上的大人小孩挤满了场院。小孩大多都着黄色或红色孝服,那是老叔的曾孙辈和玄孙辈。老叔一辈子爱娃娃,今天来了这么多,如果老叔再能看见,他该有多么的高兴啊!
那天没有哭声,没有悲伤,人们是怀着崇敬的心情送老叔走的。老叔一生乐观豪放,人们不想让他在伤感的氛围中完成他的最后别离。
老叔他走了,走的是那么从容,那么坦然。他应该没有什么缺憾,因为能做的他都做了。老叔走之前没有任何病痛,神志一直很清楚,是真正的无疾而终,这是象他这样的有德之人应该得到的。
老叔,别了,你一路走好!
2010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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