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坳 袁胜利
老翠妈是用一斗糜子和两块饷元换下的。
如果她活着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
她的祖上在陕西关中平原,由于家乡连续三年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为了逃命父亲便带着姐妹俩一路乞讨来到了我们董志塬。
那年她九岁,姐姐十一岁。
一天,我们村口来了一个穿着褴褛的老头,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却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破背斗,身后跟着两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他说他们那里闹年馑,都饿死了好多人,他们家七口人已饿死了两个,再不逃就都没命了。
老汉说他是凭他的老辈们的一句话寻找到这里的。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传说有一支队伍从西安出发向西北方向开拔,一路筹措军粮就是筹集不起来,眼看队伍就要断炊了,正好到了董志塬,没想到只找了几户比较殷实的人家便就筹足了军粮,因此便有“八百里秦川,比不上一个董志塬边”的说法。
那是因为我们董志塬人祖祖辈辈都被饿怕了,那个时候全是靠天吃饭,地里打不下庄稼,人就得饿肚子,所以人们就把储存粮食当作保障生命的第一要务,祖辈相传,不敢有半点懈怠。再加上这里属于高原性气候,常年少雨,空气干燥,气温适中,为存储粮食提供了有利条件。所以家家户户都要存上足够的粮食,以备遇到灾年度饥荒。听说一般粮食能存四五年,像糜子、谷子等可以保存十年以上。
就因为这句话把老汉引到了这里。
其实那时我们这里也好不到那儿去,干旱也波及到这里,年馑也很重,只是比他们那里稍好一点罢了。
老汉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给两个女儿找一个好点的人家卖了,再用卖来的钱救活家里其他人。
恰好我们村上有几个因家里穷娶不起媳妇的老光棍。说是老光棍其实也就二十岁过一点吧,搁现在还不到结婚年龄呢。以前乡下人结婚都早,男的十六岁女的十四五岁就都结婚了。
经过一阵讨价还价,小女儿被保荣叔娶下了,大女儿也被同村的另一家人领走了,价钱就是每人一斗糜子和两块饷元,很简单交易就完成了。
老汉心里是很满足的,两个女儿在同一个村子相互也有个关照,卖来的粮食和钱或许能让家里其他人度过这个灾荒。
两个女儿的家人分别招呼老汉吃了一顿饭,第三天老汉便背着二斗糜子揣着四块饷元心满意足的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老汉能没能回到家,家里的其他人得救没有,最终谁都不知道,反正老翠妈直到过世都没回过老家,也没有再见到过一个娘家人。
她叫翠翠,至于姓什么人们都淡忘了,后来村子里小一辈的人叫她老翠妈,同辈或大辈能开着玩笑的人都叫她“贼老陕”。
老翠妈有一双小脚。过去书上管女人的小脚叫“三寸金莲”,我可是真的见过老翠妈的小脚,确确实实只有三寸。以前女人都缠脚,但能缠到这么小,那是要有严格的家庭教育和个人修养才能办到,如果不是家道不好,兴许老翠妈还会成为一位大家闺秀呢。
老翠妈很命苦,和保荣叔结婚后生了三儿一女,就在家里增丁进口、日子最紧张的时候,保荣叔得了绞肠痧,不到三天人就死了。
“绞肠痧”也就是肠梗阻,现在是很简单的一个手术就能解决问题,但那时就要了人的命。
老翠妈后来没有再嫁过,有好多人都劝她再走一步,她说有后爹的孩子是很惜惶的,怕孩子受了罪就没有答应,这样从二十三岁开始守寡一守就守了将近七十年。
从小受了苦的人一生都很节俭,记得老翠妈在生产队劳动时,不管是地里的一把蒿草或者路上一根柴棍都要拾上带回家里,每次放工回家都能看到她身上满当当的全是过日子用得上的东西。(www.xing528.com)
小脚女人走路的姿势就象企鹅一样一摇一摆的,看上去很吃力。老翠妈出工一直是全勤,在任何劳动场合都能见到她那艰难劳作的身影,因为一家人的生计全靠她一人来承担,她咋就没有个头痛脑热的时候呢?
过去乡下女人生小孩都是在自己家里,所以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接生婆。老翠妈的接生技术在我们周围的村子里是最好的,本村的外村的女人生娃娃都来请她,只要来请,她是一概不拒。
不光是接生,刚出生的小孩护理很重要。能不能吃上奶,排便是不是正常,有没有疯气,这些都是接生婆要操心的事。她对自己接生的小孩都很负责,在刚出生的几天里她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守护在婴儿的旁边,喂甘草水、拔火罐、草艾灸,这些传统的土方法她样样精通。所有这些服务包括护理用品全都是她自备且无偿提供的。
村里的人非常敬重她,农村人表达敬意最严肃最庄重的方式就是让孩子把有恩者认做“干妈”或“干奶”。谁也没有计算过老翠妈到底有多少干亲,但就在她出殡那天,光是穿长孝服的就站了整整半院子。
老翠妈当然没上过一天学,但她知道的事却很多,从农时节气、天文地理到伦理道德,她都能说出些道道来,这都是她从老辈人讲的谚语中得到的:“一年两道春,黄米贵如金”、“三九开了河,狗都吃的白面馍”、“九里没雪,伏里没雨”、“八月十五阴一阴,正月十五雪打灯”、“多积阴功少算卦,儿女迟早少不下”等等,类似的顺口溜在她那里还有很多,她经常用这些知识和道理教导周围的人。但是很可惜大多已经不记得了。
有一年,村上老五叔给孙子娶媳妇,这是他们同胞五兄弟中唯一的一个孙子,这件事可是老哥几个从过春节就开始筹划的,他们组织了本族所有力量,一定要把这场婚宴办成全村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盛况空前的宴席。
我们这里的人家过事酒席是最主要的,其中“喝汤”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若有差池就会影响整个宴席效果。
“喝汤”就是在酒席开始前先吃一些面条,一般大多是吃饸饹面。之所以叫“喝汤”,是因为吃面条的汤非常讲究,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
做汤首先是泼好辣椒油,这个油必须是动物油脂,放在锅里彻底烧熟,然后稍微凉一下再用来泼在干辣椒面上,这道工序的关键点就在油温的掌握上,稍热或稍凉都做不出汤的纯正味道。然后就是准备做汤的辅料,最后就是调汤。调汤是技术含量最高的环节,放什么料,放多少,什么时候放都很重要。
这些老五叔心里是清楚的。
调汤这个活儿在我们村上几十年来都是老翠妈做的,无论谁家的大事小事必须请她来调汤,来的客人喝了老翠妈调的汤没有不说汤香的,其他人谁都做不出那个味儿。
然而这次很不凑巧,老五叔是提前一个月备着礼上门请了老翠妈的,但很少生病的她临到事中却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当然,尽管老五叔孙子婚宴的酒席很丰盛,可是客人都说老五叔家的汤没做好,这让老五叔气恼好一阵了。
老翠妈很会过日子,劳动之余她还养鸡、养猪、喂蚕,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老是那么精力旺盛,好像从不知道什么是累。养猪、喂蚕就要给找吃的,老翠妈除在上工捎带地打些野草野菜树叶外,主要还是利用上工的间隙。她的一切工作几乎都是在跑步中完成的。她是我所见到的时间利用率最高的人。特别是遇到下雨天,她显得非常地兴奋,那是她安排家务的黄金时间,做饭、缝补衣裳、打扫卫生等,最开心的就是能趁下雨天别人都在睡觉,她可以和最要好的伙伴一起出去偷割生产队的苜蓿,采摘别人家树上的桑叶。
是啊,老翠妈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平常人,为了生计,她也做过常人也可能做过的那些不太好的事,但这都是生活所迫,我并未因此看低老翠妈的人品。
老翠妈喂鸡喂猪是为了筹措油盐钱和日常开销,唯独养蚕不是。
老翠妈的针线活在我们村也是出了名的。她缝纫、裁剪、绣花样样精道,还会画花、剪鞋样,村上的姑娘媳妇们要扎花鞋、绣肚兜、做香包或者给家人做鞋,都要去找老翠妈。
老翠妈自己养蚕,自己抽丝合线,然后染成各种颜色用来绣花或送人,她绣的花鞋、枕头顶、荷包等没有人能比得过。
人们都说老翠妈贤惠,得人爱,她走到哪里哪里就能围上一堆人。女人们都喜欢老翠妈,她们坐在一起做针线活,拉家常,说体己话,因为在这里她们能找到开心和快乐。每在这个时候,老翠妈还会用她那纯正的陕西腔调为大家唱上一段秦腔。老翠妈唱的秦腔我听过,字正腔圆,婉转悦耳,有板有眼,一点都不逊于专业演员。
老翠妈娶了三个儿媳,和老大老三家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就是和二儿媳到不了一起去,可能是两个人的性格都太要强了吧,经常闹矛盾,有时闹地还很凶。
我就想,老翠妈那么聪明贤惠的一个人,怎么就处理不好自己这点事呢,是人老了开始不明事理了,还是冥冥之中有谁安排要给老翠妈完美的人生留下一点遗憾呢?
2011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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