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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深先生家:戏曲教育家与评论家的见闻

时间:2023-10-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早,我从“德和金玉永”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和戏曲报刊上,就知道华先生是一位戏曲教育家和戏曲评论家。华先生听完了问话,平静地说:“他去了台湾,听信了传言,本是不该走的。”在那个年代,提到“叛逃”到台湾的人,得非常谨慎,华先生评论齐如山,也仅此一句。说到“汇文”,华先生也是该校毕业的呢。在华师家,我还听到一张夏山楼主和吴少若合灌的唱片,是什么戏,记不得了。老唱片听多了,就听新唱片。

华深先生家:戏曲教育家与评论家的见闻

◎ 弥松颐

南开大学正门,“大中路”南侧,有一片旧平房,教职员所居,是为“东村”。中文系的华粹深教授,就住在东村36 号的一座平房里。

初谒华师,是在20 个世纪50 年代末,我去古典文学教研室办事。在一间敞亮的屋子里,我见到一位五十岁上下、略有点“谢顶”的学者,身着整洁的深色中山装,略显清秀的脸上,一团祥和,正襟危坐在大长桌子前。有人小声对我说,这就是华粹深教授。在早,我从“德和金玉永”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和戏曲报刊上,就知道华先生是一位戏曲教育家和戏曲评论家。我办完了事,便“鲤趋而‘过’庭”,想和先生说话。初次谒见,说什么好呢?请教一下有关齐如山的情况吧。因为我在汇文中学念书的时候,就把齐如山的那些有关“国剧研究”的铅印、直排、线装、长条开本的书,一本一本地读完了。华先生听完了问话,平静地说:“他去了台湾,听信了传言,本是不该走的。”接着又讲,有谁谁没走。在那个年代,提到“叛逃”到台湾的人,得非常谨慎,华先生评论齐如山,也仅此一句。直到若干年后,我读到宝文堂出版的《齐如山回忆录》,从其出走之艰难,印证了华师“他本不该走”这句话的分量,体味到他对老友的惋惜、怀念之情。

为了“投师所好”,我又抖搂家藏的一些老唱片,诸如“百代”、“高亭”、“蓓开”、“美国胜利”等等公司的出品,向先生请教,先生说:“这些我有。梅先生的我还有一些,有空你可以到我家来听。”由此,便开启了我和华先生二十余年的师生情谊。

开头说的东村36 号,是一幢西式小平房,没有院墙,大门两侧开着两扇很大的窗户,共住两家。一进门是长直的过道,右手住着教汉魏六朝文学史的王泽浦先生,左手处,即王泽浦先生斜对门,住着华先生。排闼而入,只见一间很大的铺着木地板的客厅兼书房,窗外绿阴匝地(华师在窗外开辟了一小块花圃),室内香气清幽,没见什么特别的陈设。倒是数盆长满青苔、毛茸茸的山石盆景,摆放在窗台上、书案上,巧秀玲珑,般般可爱。再有,就是那两溜倚墙而立的半人高的唱片柜子,和一个德国制造的大的落地式留声机了(也有齐腰高)。这样大的留声机,我只是在汇文中学的音乐教室里见过,放出声音来,嗡嗡的。说到“汇文”,华先生也是该校毕业的呢。

每次到华先生家去,虽然是“谒师”,但是华师母总是把学生当客人招待,沏上极香的茉莉花茶,放在我和华师对坐的小茶几上,然后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爷儿俩说话,或者偶尔插上一两句。华师母姓黄,讳湘畹,国学大师黄公渚之女。

在装满层层唱片的柜子里,有一本蓝格“练习本”的目录,华师让我看目录找唱片,随便听。说实在的,捡什么听,我也没谱儿,因为自己知道的本就不多。那么,捡最“老”的听吧,我挑,华师站在留声机前放。老谭的《卖马》、《打渔杀家》,似乎还不如其孙富英的听着过瘾;“老乡亲”孙菊仙的《桑园寄子》,一如其照片,苍老衰迈,直去直来;早期的伴奏,就是一把京胡,吱扭吱扭,单调得很,而华师听来(当然是无数遍了),仍然津津有味。余叔岩的唱片,华师收集得最全,“十八张半”一语,最先我就是在这儿听到的。那时候,我喜欢听的也仅是清亮、高亢、花哨、俏皮。对于当世著名的须生,华师并不怎么“感冒”,倒是极力推崇余腔,什么字韵啦,唱腔啦,人物情绪啦,逐一品评。可惜我对于先生的“听歌人语”,一点儿也没记住。

先生出身贵胄,本姓爱新觉罗,3 岁时,即被大人们抱着去“听戏”,所以,俞平伯老人说先生“于旧京名剧,博闻多见,粲花评泊,如数家珍”。听唱片时,华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汪大头(桂芬)和谭老板唱堂会,谭在后帘偷听汪的《洪羊洞》。汪的嗓子本来就“冲”,知道谭在此,于是更加卖力气,唱到《病房》时,“怕只怕熬不过尺寸光阴”,越唱越来劲。此时谭老板笑对陈德霖说:“汪老板嗓子真冲,一会儿我看他怎么死!”这就是唱腔要为剧情服务、声情并茂的道理。而今,演员们则不大注意,一些“大赛”,像是在跟嗓子较劲。

还有一事未忘,就是“四功五法”中的“手眼身法步”。华师说,其“法”,乃“发”(头发)之讹,即“甩发”功也。还有,《打渔杀家》的“渔”,就是“鱼”字,然而沿袭既久,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后来,我似乎觉得,“渔”字亦可通,谓“渔人”萧恩之被打也)。

听累了,华师便拿出怹(音tān 第三人称敬语)收藏的一些小字画给我看,如梅先生画的达摩,款署“畹华”,荀、程、姜(妙香)诸先生的仕女、花鸟、扇面等等。华师边看边说:“这是梅先生亲笔写给我的——外面要的字,有时他请别人代笔。我说,你一定要亲自给我写。这就是他当着我的面写的。”

在华师家,我还听到一张夏山楼主和吴少若合灌的唱片,是什么戏,记不得了。夏山楼主是菊坛名票,本名韩德森,字慎先,印象中是满宫满调,圆润自如,有点像雷喜福。华师说:“吴少若你大概不知道了,就是吴小如。”嚯,吴先生的名字早充耳闻,在大学讲中国文学史课,可以从先秦一直贯到明清,而享誉菊坛。真想不到这位学问大家,还是戏曲当行。在我的惊奋之中,华师又讲起了和吴氏昆仲的交谊(近承小宁兄向吴老请示,吴老说,自己和夏山楼主一共合灌了三张唱片,即《李陵碑》、《鱼肠剑》和《桑园寄子》。夏饰杨继业、伍子胥和邓伯道,吴饰杨六郎、姬光和只有一句唱词儿的邓元)。大学教师录制京剧唱片并公开发行者,似乎也只有吴先生一家(不知道欧阳中石先生录过没有)。

老唱片听多了,就听新唱片。一般的唱片都是78 转,三分钟一换片,起来、坐下,非常麻烦。20世纪50年代中期,还出了一种36转的“密纹”慢速唱片,一次可以听七八分钟,塌实多了。听的是“通天教主”王瑶卿的教学唱片,是教授刘秀荣时录的。啊呀咿唔,师生二人,一递一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资料。华师和我静静地、认真地听,师母在旁笑着说:“真不知你们俩在听什么!”事隔三十多年,一次九届政协全会上,我在通往餐厅的大通道处,遇见了刘秀荣老师。我向秀荣老师说:“当年,我听过王校长教您时的录音唱片。”秀荣老师马上说:“噢,是慢转的,密纹。”并为我能听到这样一张藏在阴山背后、不为人知,而现在还能记得起来的唱片,感到高兴。我还跟秀荣老师“套磁”:“您和春孝老师的《得意缘》,京白、韵白相加,真真是名副其实的‘风搅雪’,嘴皮子干净利落,莺啼宛转,掉在地下砸个坑儿,恰如‘京音大欣赏’一般。”秀荣老师说:“全本《得意缘》,共12 出,现在只唱《教镖》、《下山》两出了。”我知道能唱全本12出的,当年只有荀慧生先生一人,于是就问秀荣老师:“您能唱全出吗?”秀荣老师说:“学过,我还能唱。”现在听秀荣老师的录音,或者“音配像”,感觉到其功底瓷实,远非一般,确是得到了“通天教主”的真传。

寒家多年来也积存了一些唱片,像梅先生的《西施》,程砚秋的《贺后骂殿》,龚云甫的《徐母骂曹》,王又宸的《托兆碰碑》,萧长华的《请医》,马连良的《火牛阵》和《清官册》,高庆奎的《哭秦庭》和《逍遥津》等等,最晚的一张,也是“高亭唱片”录制的裘盛戎的《连环套》,唱词儿仍是“将酒筵摆至在分金厅上”、“河间府为寨主坐地分赃”,而不是现在的“聚义厅”和“除暴安良”。除去京戏以外,还有一些杂片,如乔清秀的《王二姐摔镜架》、文金舫的《老妈辞话》、白玉霜的《双蝴蝶》和《珍珠衫》、何质臣的《地理图》、焦德海和刘德智的《拴娃娃》等等。我常以这些唱片的“老”和“杂”而得意。想不到,这些东西,华师府上竟然大部分都有!华师收藏梅片,在国内为巨,最为齐全。有时为了一张唱片,甚至不惜重金,从海外购回。华师唱片,收藏宏富,人民政府也极为重视。有一年天津发大水,怕先生的平房受淹,而把全部唱片转移到了中国大戏院楼上,俾使免遭灾难。华师还收藏梆子唱片,据吴小如先生回忆:“惟元元红(弥按,即郭宝臣),华粹深先生曾藏若干,如《探母》、《战北原》(合一片)及《斩子》等,今皆化为尘壤矣。”(《罗亮先生遗作〈戏曲唱片史话〉订补》,载1987年《中华戏曲》第3辑)(www.xing528.com)

和善的、细声低语的华师,万万没有想到,这半屋子的盖世奇珍,在1966年的盛夏,行将上缴尚未上缴之际,闯进了红卫兵“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踩上数只脚,叮当五四,砸个碎纷纷,还要投向火堆中。时至今日此时,我回想彼情彼景,华师自是欲哭无泪,而其中必也有不良人告密或者煽动,因为“附中”的红卫兵,就是冲着华师的唱片而来。

文革”后期,略微松动点儿,华师可以来北京了,约我和吴乾浩兄在北海后门见面。通过华师的“关系”,我们可以进入北海公园。那时的北海和景山,都被江青霸占着,不对外开放。我们见到了劫后余生的华师,仍然是那么从容、安详,腰板直直的。此行确实“走了后门”,而且也真是从“后门”进入的。沿着东岸湖堤南行,到了东门正对着的石桥处停下,有战士把着,不能前进,白塔山也甭想上去了。又原路折回。路上,华师问我:“小弥,那个时候,你怎么敢给我写信?”我说:“我觉得您不是‘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我不敢触动华师痛处,就问:“您的那些梅、程字画呢?”华师惨然地说:“早就没了。”我急切又冒失地问:“那座大的落地留声机呢?”华师轻轻地“唉”了口气,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后来,我知道,也是随着那一批唱片,被砸碎的。

华师一生清白正直,敌伪时期,不随从乃祖宝熙赴伪满就业,而独存北京,潜心传业,与世无争。华师毕生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的教学与研究,创建了当年颇负盛名的南开大学小说戏曲研究室。对于倾自己一生心血、精力收藏的唱片所遭的乱世劫火,华师临终前不久,在病榻上,还与大弟子宁宗一先生说:“此一生中,这恐怕是最令我动心的事情了。”

华师病重,不能作书,在那种情况下,还艰难地给我写信:

梅、韩的唱片以韩较好,梅唱京昆,韩是北昆,均不如袁萝庵唱的那两张。袁唱的正宗昆曲,较韩、梅均佳,可托小吴从戏研所借。这两张,南大中文系却尚保存无损。

(1978 年12 月2 日)

你将讲传奇,所选唱片均合适,只是应增选《长生殿》及《邯郸记》的“扫花”(朱传茗唱)。《长生殿》有俞振飞的“闻铃”“哭像”(这两张是俞的佳作,解放后录的)。我想,这课应该注意分析曲文,最好讲《游园》及《夜奔》。《夜奔》经常演出,还可以让他们看看演出。

(1979 年1 月2 日)

华粹深先生给弥松颐的信

我想,华师对唱片的“动心”、痛惜,绝非一己之私。

华师生于1909 年,病逝于1981 年1 月22 日,年甫“中寿”。“不获于明时展其素抱,增采艺林,志长运促,恸惜何言!”(敬录俞平伯老人语,载《华粹深剧作选·序言》)

作者:全国政协委员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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