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的学习成果：语言结构、历史变迁、新路线

我在西南联大学习期间，除了完成公共必修课，中文系的教授每学期轮流开设各种不同的选修课。当时有三位举世闻名的《楚辞》专家：罗庸（字膺中）、闻一多、游国恩（字泽承）。他们开设的课程，我都必选。给我影响最大者，是我在三年级选修罗膺中先生开设的《楚辞》（上），闻一多先生开设的《楚辞》（下），每周上课三小时，一学期三学分。这两门课程上下衔接，各擅所长，并无雷同之弊。我恰恰乐于选习这类课程，取长补短，互相包容，化为自己的血肉，另著新篇。

罗膺中先生讲《楚辞》，着眼于语言的结构及其变迁。《诗》三百篇四言肇自黄河流域，《离骚》七言继起于江南楚地。骚体七言又包含着四言，同时又是四言的繁衍，其间嬗变轨迹，跃然纸上。例如《离骚》云：“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即包含着“高阳苗裔，皇考伯庸。提贞孟陬，庚寅以降”。非特《离骚》如此，其他楚辞篇章同样也是如此。罗膺中先生授课期间，他自刻讲义，将楚辞篇中四言用大号字标出，使我一目了然。

闻一多先生讲《楚辞》，更多地关注古代神话艺术，特别是《离骚》、《天问》，阐释古训，受益良多。闻先生祖籍湖北浠水，世居楚地，熟悉产生楚骚的风土人情，将我的兴趣和注意力逐渐引向了社会学和民俗学研究的思路。我从师两位老师，开阔了眼界，明确了方向。从这时开始，我就着手进行准备，决定撰写一篇研究古代原始文学艺术的毕业论文。遍览当时联大图书馆所藏自周秦迄于两汉古籍凡数十种，作笔记十余万言。毕业论文的题目定为《古代文学与巫》，指导教师就是罗膺中和闻一多两位老师，进入具体写作过程，我也是从语言切入。古代巫觋并称，世有异说。或云：男为觋，女为巫。《国语·楚语》下：“如是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我则根据大量翔实史料，倡言男为巫，女为觋。我国古代进入奴隶制社会，巫是一种司神的专业神职人员，也是一种世袭的官职，常用为神职人员的通称。女性巫职是古代原始母系社会的历史遗存。进入奴隶制社会，已见式微，退居从属地位，女性不能做官世袭，另称曰“觋”。春秋战国之际，楚地巫风盛行。《史记·屈原列传》说屈原的先世与楚同宗，世为巫职，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我在论文中从古文献厘定出一百数十古巫名氏，鲜有女巫，从一个侧面验证了以上论证，颇受罗先生的赏识。

巫的职能是降神。神居天宫或者高山之巅，要降神就要娱神，享以乐舞。音乐的歌词就是诗，所以古巫降神，他本身就是文学艺术的直接创造者和表演者，是原始文学艺术的综合体，古代文学与巫有密切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这就是我的毕业论文构架的整个思路。(www.xing528.com)

我的毕业论文六万余言，文言古体，毛笔小楷，按线装书的款式装订成册，送交罗膺中和闻一多两位指导老师审阅。次年又重新修订补充，十万余言。

我在完成毕业论文以后，还写了三篇研究《楚辞》的论文：《离骚降字解》、《招魂“篝缕绵络”风俗证》、《彭铿考》，这是毕业论文的副产品。其中《离骚降字解》一篇，经罗膺中先生亲笔修改过。《离骚》云：“惟庚寅吾以‘降’。”汉王逸《楚辞章句》注云：“下母体而‘生’。”揆诸典籍，凡出“生”都是直谓之“生”，不闻曰“降”。王逸以下，历今一千八百余载，转相祖述，世无异说。我则在论文中征引大量翔实史料证明：“降”为“降神”，而非“降生”。《诗·大雅·嵩高》：“维岳降神，生甫及申。”这里两义俱陈，不可混淆，可证。《招魂“篝缕绵络”风俗证》一文，则是受闻一多先生讲《楚辞》神话的启示，从社会学和民俗学的观点，根据蜀东今存楚风习俗加以论证，在阐释和训诂方面别开新路。学术思想从唯心论转到了唯物论，为后来实现学术思想的彻底转变，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又《离骚》：“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我在《彭铿考》一文中，论证了“彭咸”为两古巫名的合称。分称为巫彭、巫咸，巫为职称，彭、咸为姓氏，巫彭即是姓彭名铿。以上三篇论文于1948 年分别发表在上海《国文月刊》、南京《中央日报·文史周刊》，初步涉足学术界，走上了一生从事教学和研究之路。战后复员，我来到南开大学母校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