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称宣王崩于四十六年,子幽王立,二年而西周遭大地震,三川竭,岐山崩。周太史伯阳甫曰: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周将亡矣。《诗经·小雅·十月之交》说到当年的地震:“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又记述有日蚀之事:“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日月蚀本为日月运行的规律,为天之常态。古人迷信,以为这是上帝向人间的警告,于是有“日月告凶,不用其行”的诗句。
《十月之交》所说的这次日蚀发生在何年?此诗的时代在齐、鲁、韩三家遗说中已无可考。惟《毛诗》以为系刺幽王之诗,而《郑笺》则以为刺厉王之诗,毛、郑异同,千载未决。唐人谓此次日蚀既在十月辛卯朔,以历法推之,则在幽王六年十月一日[1390]。如唐人所推不谬,则《十月之交》一诗为幽王时诗,而非厉王时诗,并知《郑笺》之说非,而《毛诗》之说是。此篇既为幽王时,则《诗经·小雅》此篇前后的诸篇可能属于同一时代。许多对当时兵役繁重、剥削残酷、小人当道、政治腐败所发出的悲痛长叹,可能都为幽王时的作品。例如: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大东》)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小宛》)
谗人罔极,交乱四国。(《青蝇》)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何人斯》)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谷风》)
谋臧不从,不臧覆用。(《小旻》)
私人之子,百僚是试。(《大东》)
琐琐姻亚,则无仕。(《节南山》)
对时局不满,也只有发为长叹,并且还“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旻》),惧及其祸也。
西周之亡,过去很多人皆以为亡于幽王之爱姬褒姒,《诗经》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小雅·正月》),又称“哲妇倾城”,“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大雅·瞻卬》)。这里的“哲妇”、“妇人”旧注均谓指褒姒。这就是说,西周之灭为褒姒之罪。《国语》、《史记》对褒姒也大事渲染,说“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了引其笑,点燃召诸侯兵勤王用的烽火。诸侯兵见烽火起,以为周王有难,皆来救驾,可是来到一看,没有敌寇。这种欺骗的场面却博得褒姒的大笑,幽王乃连连举烽火,诸侯兵遂不再来。适申侯与缯、犬戎攻幽王,幽王又举烽火征诸侯兵,兵莫至,遂杀幽王于骊山下,西周乃亡。
这个故事是说西周亡于褒姒的一笑,但是这个故事编造得并不可信,不但以举烽火骗诸侯兵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而且,烽燧告警乃秦汉以后才有,远在西周时还不会有,其说之荒诞,有些学者早就提出怀疑了(见后)。
幽王时政治腐败,小人当道,亡国之迹象早已形成,褒姒只能对国家的灭亡起促进作用,仅以一个无德的女子,未必就能致西周灭亡也。
史称幽王嬖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为后,幽王乃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申侯怒,与缯、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太史公这段记载未可尽信,周之王畿,号称千里,又有河山之险,怎会一旦被攻,遂致灭亡之祸?盖西周之末,早已走向衰亡之路,其来有渐矣[1391]。
《古本竹书纪年》谓:“伯盘(按即伯服)……与幽王俱死于戏。先是申侯、鲁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又说:“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侯所杀。”[1392]可见幽王死后,周形成了二王并立:平王立于申,而余臣立于携(称携王)。这种分裂局面,约有二十一年。后来,携王为晋文侯所杀,平王的王位才确立,于是从申北上,定都于洛邑。《国语·郑语》说:“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可见晋文侯对平王确有大功。平王对晋文侯乃赐以弓矢、诰命,《尚书》中现保存有《文侯之命》一篇。古文家说此篇为周平王赐晋文侯之命[1393],而今文家则认为是春秋时周襄王赐晋文公重耳之命[1394]。自汉以来,迄无定论。揆诸当时情势,晋文侯有定天子的特殊功勋,这是春秋时的晋文公所不能比的,理应得到天子的诰命。所以,我们认为古文家的说法为是。
在两周之际,还有一件重大事件,不可不提,那就是幽王的太子宜臼(平王),为什么放弃建都已有数百年的西京丰镐,而东徙洛邑?太史公《史记》说,西周灭于犬戎,周平王避犬戎难,始东徙洛邑。后世多数史家均相信不疑。但是较早的《国语》(《晋语》与《郑语》)中的有关记载,与《史记》所述不尽相同。其中原委是幽王因欲立褒姒所生之子伯服为太子,打算把原立的太子宜臼杀死,宜臼乃逃奔申侯之国。幽王于是出兵东讨申,行经周京东之骊山,与正来攻周的申、缯及犬戎之联军遭遇,幽王乃被杀于骊山下。而太史公《周本纪》、《秦本纪》则说,幽王废申后并欲杀太子,申侯与犬戎伐周,幽王举烽火征诸侯兵,兵莫至,遂杀幽王于骊山下。奇怪的是:为什么幽王在周京被伐,未死于周京,却死在镐京之东五六十里之遥的骊山下?明明是幽王出兵东讨申,行至半途与敌军遭遇被杀。可见《史记》之说,不能认为是实录。(www.xing528.com)
另外,太史公《秦本纪》说,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平王避犬戎难,东徙洛邑。秦襄公以兵送之。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你看,太史公的记载包含了多少前后互相抵触的自相矛盾!
我们且看,既是战争,必须首先分清双方的敌我关系。从《史记》中看,当时王室内讧,分裂为对立的两方:一方以申后父亲申侯为首,包括其同盟军缯与犬戎,他们是站在太子宜臼(即后来的周平王)方面的;而对立的另一方则以周幽王为首,包括褒姒及其子伯服、卿士虢石甫等。这两方为了王位继承,形成了不可调和的一对矛盾。在双方进行战争时,秦襄公曾“将兵救周”,并且“战甚力,有功”。这很明显是救周幽王,对幽王有功,是站在周幽王一方,与太子宜臼处于敌对的地位。
当时矛盾的双方,敌我阵线如此分明,绝不会混淆。秦襄公是助周幽王抗拒宜臼、申侯、犬戎之来兵的,而宜臼就是申侯、犬戎这一方所拥立的周平王,则犬戎与平王为友而非敌,可是《史记·秦本纪》却说周平王避犬戎难,东徙洛邑。犬戎既是同党、友邦,平王为什么还要“避”?并且犬戎居地在晋南(前面叙狁时已详),距洛邑较宗周为近,平王若避犬戎应西避,更不应东迁也。秦襄公在战争时是帮助幽王往杀太子宜臼的,当然是平王的你死我活的敌人。而《秦本纪》却称秦襄公以兵护送周平王,而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这不是变成了秦襄公送其仇,而平王封其仇了吗?
关于这个问题,早在抗日战争时期,钱穆先生、蒙文通先生就对《史记·秦本纪》所述提出质疑而予以驳斥[1395]。
《史记·秦本纪》说,周避犬戎难,东徙洛邑,我们揆诸当时实际,周的东迁必非避犬戎,可以断言。盖犬戎在西周时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迁徙无常。《韩非子·十过》谓戎“终岁不迁,牛马半死”。《国语·晋语上》也称“戎狄荐处,贵货而易土”。营游牧生活的戎狄,即使真入京师,顶多是掠夺财物,而对土地、城市则视若敝屣。《周本纪》也明明说,犬戎破周京后,即“尽取周赂而去”。可见申侯、犬戎并未占据京师。从当时全局观之,平王东迁洛邑,决非避犬戎也。
但是,西京丰、镐为周族发祥地,且已建都数百年,若无重大事故,周平王决不会轻易弃之而东迁。
考当时情势,秦襄公之祖、父辈,世世为周室股肱,效忠王室。《史记·秦本纪》谓周宣王曾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秦仲的儿子庄公时,宣王命之为西垂大夫。西周末铜器《不簋》中之“不”,有的学者就认为是秦庄公[1396]。“不”曾为周王室攻伐狁(犬戎)。如此,则秦庄公为王室的功臣。庄公之子就是秦襄公,襄公在周幽王时,必然绍述父业,仍效忠王室。所以,当太子宜臼之党申侯、犬戎联军来攻周幽王时,襄公将兵保驾,抗击太子宜臼、犬戎、申侯联军,这是合乎情理的。幽王被杀后,申与犬戎乃“取周赂而去”。这时宗周畿内必然成了秦襄公的势力范围。太子宜臼因惧秦兵,当然不敢再回西京,于是从申迁洛邑。因为不是从西京东迁,秦襄公怎能以兵送之呢?所以,史称襄公以兵送平王,纯属子虚。实则周之东迁和立国,多赖晋、郑[1397]。凡先秦诸书均不言秦有功于平王,考之《国语》所述,却适得其反,《郑语》说在周平王世,“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按“秦景襄”韦昭注以为“景”当为“庄”字。但是“景”、“庄”字形迥异,庄字无由讹为景字。并且,说秦庄公于平王时取周土,于史无征。何况秦庄公死于周幽王四年,根本未及平王也。余谓“景襄”可能是二字之谥,即秦襄公也。《郑语》此谓,在平王世,秦襄公于是乎侵占了周之土地,晋文侯杀携王,确定了平王天子独尊的地位。由此,可知《史记》所谓秦襄公以兵送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又谓襄公子文公时,将岐以东献之周(《秦本纪》)等等,绝非实录。宋王应麟《困学纪闻》早就提出质疑,其言曰:
赐襄公岐以西之地,襄公生文公,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诗正义》曰:郑氏《诗谱》言横有周西都宗周畿内八百里之地。则是全得西畿,与《本纪》异。按终南之山,在岐之东南,大夫之戒襄公,已引《终南》为喻,则襄公亦得岐东,非唯自岐以西也。《本纪》之言,文公献岐东于周,似秦之东境,终不过岐。而春秋之时,秦境东至于河。明襄公救周,即得之矣,《本纪》之言,不可信也。(《史记正误》)
王氏为宋代有名之学者,其历史眼光极为犀利。他根据《诗经》说岐山东西、宗周畿内八百里之地,在秦襄公时即基本上为秦所有,可谓卓识之论。
西京既已变为秦襄公的势力范围,襄公又为平王的死对头,则平王东迁洛邑,并不是避犬戎,实乃避秦,可以断言矣!
综观太史公记述西周之亡及平王初时事,均未能得其实。并且,其行文处处偏袒嬴秦。比如,平王东迁,明为避秦,而史称避犬戎;平王即王位,明赖晋、郑,而太史公却说秦襄公以兵送之;平王既东迁,西京近畿明为秦襄公所取,而史曰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岐西之地。余颇疑太史公此种记载,或本之于秦人所作之书,其侵周之真象,已为其所隐讳,而伪饰之如此耳。盖秦统一后,列国史记悉被收去而杂烧之。《秦始皇本纪》谓:“非《秦记》皆烧之。”故太史公叹曰: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史记·六国年表序》)
太史公谓“独有《秦记》”,则其述西周末东周初之史实,乃本之于《秦记》欤?《六国年表序》又云:
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
由此,则《秦记》中确记述了这段历史,《史记》之本于《秦记》审矣[1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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