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社会现象,只有在我们审查它的发生、发展的过程中,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它的产生的时候,我们才能科学地认识它。为了要了解“职官”或“官吏”的本质,就必须弄清楚“职官”、“官吏”是在怎样的条件下,由于什么原因而产生的。
在原始氏族制社会时期,领导各氏族、部落集团的人是由全体氏族成员选举产生的。他们执行着特定的社会职能,组织共同的劳动和监督遵守各种传统习惯和宗教仪式,保护本族人不受外族迫害等等。他们并没有任何独立于氏族成员之上的特殊强制的权力。只有社会分裂为不可调和的敌对阶级之后,为了保护私有财产,代表剥削阶级利益的国家和管理国家政务的官吏才应运产生。
周族在克商以前尚处在氏族制的末期阶段。以姬姓氏族为主,其次是姜姓氏族,姬、姜世婚,以血缘和婚姻的纽带为基础,而成为西北氏族联盟中的核心。这个氏族联盟渐次向黄河流域的中下游发展,而与商族形成敌对状态,最后以周族为首的氏族集团,攻克东方早已进至阶级社会的商族大国。于是周的氏族集团,分头向黄河、淮泗、江汉流域各地发展。由盟长周武王分封同姓与异姓氏族,并赐予土地和人民,或由各族自动向各地进占。各地还有一些旧的氏族或部落,与周族并存。这时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氏族内部阶级的分化,又由于对文化较高的商族的征服,使周族原有的维持社会秩序的氏族机构和氏族首领的职权,对新的现实已感到不适应,而必须扩大和加强统治力量。具体地说,周本是姬姓氏族父系大家族,大家族内部职务分工所形成的如“宰”、“膳夫”,原是大家族中专管族长饮食的厨师,“趣马”、“司马”为专管族长出行的马倌等等,这种较原始的组织形式,势必都要随着形势的发展而发展。于是氏族机构进一步变为国家的政府,氏族首长变为国王,这些原为族长专司大家族事务的人员,便发展为国家的官吏。这种变化,从社会史上看,确实代表着社会制度前后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所以,阶级社会官吏之根源,有些应上推到原始氏族社会的末期去观察,就很清楚了。
春秋时郯子对鲁昭公讲述官职的起源,说道:“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祝鸠氏,司徒也;鴡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则不能故也。”[1122]郯子所说的远古官制沿革当然不尽可信,但所谓云、火、水、龙、凤鸟、玄鸟、伯赵、青鸟、丹鸟以及五鸠、五雉、九扈等等,盖皆为远古之氏族图腾传说,符合氏族社会真实的情况。郯子把古之官名托始于氏族制社会,也是可取的。
总之,阶级社会的官司,托始于原始社会氏族机构内部的分工。进入阶级社会,各职务及其主管人起了本质的变化,而成为阶级统治的机构和官吏。
上面说的是西周职官的产生时代,下面我们再看看西周具体官吏的族属,这也是有关职官来源的一个方面。
周族在克商之后,是战胜民族,周族人在商人面前,都成为天之骄子,享有许多特权。因为官吏是统治人民的工具,高居于人民之上,所以,西周的官吏,基本上来自周族的成员,这是毫无疑义的。不过在克商战争中,还有一些异族人也立有汗马之功。为了奖励起见,对这些功臣,也分予土地,立为诸侯,他们属于地方上的最高长官。还有一些前代帝王之后,在周初也同时被重封,如武王所封神农、黄帝、帝尧、帝舜、大禹之后,和成王时所封商汤之后等等[1123],也属于异姓地方官吏。另外,还有一些与商、周并存着的部落,为周势力所不达,周室因鞭长莫及,出于无奈,也允许其继续存在。可见西周时地方上的官吏,除了大部分系周族之外,还有少数出于异姓之族,其原因就在于此。
西周的那些非周族的异姓官吏,最多的还是出于商之遗民。
这个问题很复杂,需要多说几句,才可以搞清楚。周族以方百里的小国,征服了人数和领土比周族大许多倍、文化也比周高得多的商族后,如何统治他们,这确是周初的一大问题。汉人传说,武王克商后,曾向太公、召公和周公询问统治商人的政策。太公主张把商人统统杀掉,召公主张“有罪者杀之,无罪者活之”,而周公则主张“使各居其宅,田其田;无变旧新,唯仁是亲。百姓有过,在予一人”[1124]。武王采用了周公的意见。周公这个“使各居其宅,田其田”的主张可能是有根据的,因为这种史影也反映在《尚书》中:
王曰: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尔小子,乃兴从尔迁。(《尚书·多士》)
今尔尚宅尔宅,畋尔田,尔曷不惠王熙天之命?(《尚书·多方》)
《尚书》的《多士》、《多方》都是周公在平定武庚和三监发动的叛乱之后,向商遗宣布周王对他们的统治政策。明确说明,只要商民“臣我多逊”,不但“尚有尔土”,“尚宅尔宅,畋尔田”,而且“尚宁干止”。如微子因持其祭器,肉袒面缚降周,武王乃释之,“复其位如故”[1125]。这不就是汉人传说的“使各居其宅,田其田,无变旧新,唯仁是亲”吗?又如克商纣后,觉得广大的商土,人数又多,以“小邦周”统治这样的泱泱大国,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不得已封纣子武庚以续商祀,而派管叔、蔡叔作傅相去监督。可是,不久武庚乘管、蔡与周公内讧之机,又举起反周的旗帜,周公于是实行“有罪者杀之”,并“分殷余民为二:其一封微子启于宋,以续殷祀;其一封康叔为卫君”[1126]。还有一部分“殷顽民”被迁到成周[1127],由周人就近监视。这些“殷顽民”就是《尚书·多士》中的“多士”。他们是商代的贵族,只要他们“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就让他们仍然有邑有土。所谓“奔走臣我多逊”,可能是指这些商遗做了西周的臣工,有的还是世代为周室的大官。这在西周金文中就有反映。据白川静的研究,西周的青铜器有大批是商贵族的遗物。如《小臣簋》、《禹鼎》、《㫚鼎》、《卣》、《臤觯》、《令簋》、《师虎簋》、《师酉簋》、《师訇簋》诸铭中的官吏大部分是商族遗民[1128]。青铜文化本是商族的一大发明,先周的青铜文化微不足道。周人在克商后,大概就继承了商的青铜文化,并加以发展。所以周初的青铜器,大部分是商贵族制的,白川静的说法是合理的。
商文化本来高于周,周克商后,虽然把商王朝政权摧毁,但其一些较高、较成熟的文化,对周人的引诱力很大。有些方面仍不得不以商遗为师,如西周的官制就有因袭商人的措施,有些商族遗民还做了周室的官吏,商贵族在周室政权机构所担任的职务,文职、武职都有,而主要的是一些文职,如“作册”等,《令簋》和《作册大》铭文说:(www.xing528.com)
唯王于伐楚伯、在炎。唯九月既死霸丁丑,作册俎于王姜,姜赏令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册。(《令簋》)
公来铸武王成王异鼎,唯四月既生霸、乙丑,公赏作册大白马,大扬皇天尹大保休,作祖丁宝册。(《作册大》)
按铭文末尾之“”,似以鸟为图腾之族徽。商代铜器中有《父乙卣》,似为商代标准器(见《三代吉金文存》12、49),则作册令和作册大可能均为商遗,而在周初政权中仍任重要职官。
1976年12月在陕西周原发现一个未经后人扰动的周代铜器窖藏,出土铜器一百多件,其中有铭文的74件,最多的有284字,这就是有名的《史墙盘》。这个盘是西周中期恭王时器,铭文中歌颂了周初文、武、成、康、昭、穆诸王的功烈,并叙述了作器者墙的家史,说他高祖是在武王伐商时,从商投奔武王来的,曾做过史官,其家族世代都承袭做史官。
另外,不少商旧贵族还担任“师氏”官职。如《师虎簋》的师虎、《师酉簋》的师酉、《师訇簋》的师訇等,都是商人担任“师氏”的明证[1131]。《周礼·地官司徒》说:
师氏,掌以㜫诏王,以三德教国子。……使其属率四夷之隶,各以其兵服守王之门外,且跸,朝在野外,则守内列。
足见“师氏”掌师保之职和师戍之职两种。《周礼》虽晚出,此条或有一些根据,因为这正反映了西周初期官职上文武尚未分工的真实情况[1132]。
日本人白川静认为,周初王室“作为安抚商人的一种怀柔政策”,成周的“殷八师”是“以殷人的师氏师某统率之”[1133]。按成周确有“殷八师”(见《小臣簋》),又名“成周八师”(见《㫚壶》)。这八师军队虽然可能是由商遗民编成的,甚至其中某一两个师的师氏可能出于商族,但是,正当平定武庚叛乱之后,周公能不对商遗提高警惕,不吸取经验教训,那样放心地把大批军队的统率权完全拱手交给商人吗?笔者认为不大可能。
我们不排除“殷八师”的“师氏”可能有一两个属于殷商,但大部分“师氏”恐怕还是由周人来承担,而“殷八师”的总统帅必为周人。
周初还有“司徒”之官,最初可能也是由商人担任,前面已说过的商遗,其官为司徒,《㫚壶》铭文说:“更乃祖考,作冢土(司徒)于成周八师。”可见㫚的祖先世代都在周为司徒。据白川静的考证,㫚出身于商族。据《周礼·地官》,大司徒和小司徒之职责是掌管文教“以教稼穑树艺”和统率军队,“以起军旅,以作田役”。既管军队,又管农业和田役,是兵农合一的性质,符合周初那种文、武、军、政、兵、农分工不大明显,只是各有侧重的状态。所以,《周礼》对职官的记述有些是可信的。
总之,西周诸种职官的起源可以推溯到远古的氏族社会,只是到克商前后,因为进入到阶级社会,才起了本质的变化,转变成为统治人民的官吏。西周官吏的族属,当然大部分是周族,此外是参加攻商有功的友邦异族,但由于当时商贵族有较高的文化,周人有些方面还要向商人学习,因此周王室又起用了一大批商遗民担任周室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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