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矛盾尖锐,甚至已经到众叛亲离的商王朝,其周边的各少数部族对商也纷纷举起了背叛的旗帜。
在第九章第四节,已经说到商王朝的周围散布着的一些少数部族,有鬼方、方、土方、羌方、虎方、夷方和周族等数十个方国。他们与商的关系,有时是和平共处,有时也互相侵夺。商末年,帝乙与帝辛的征东夷是两次较大的战争,而且也是对商王朝命运攸关的战争。
商末年帝乙时就与东夷有过频繁的战争[892]。商纣时与东夷的战争见于《左传》者有两处:一谓“商纣为黎之蒐,东夷叛之”(《左传》昭公四年),一谓“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左传》昭公十一年)。可见商纣的覆亡与东夷之叛,大有关系。
为什么纣“为黎之蒐”而东夷就背叛?这里面的因果是什么呢?
首先看看黎在何处?“黎”即《尚书·西伯戡黎》之“黎”,《史记·殷本纪》作“西伯伐饥国灭之”。而《周本纪》则作“败耆国”。《宋世家》作“国”。《说文》邑部“”字下谓“殷诸侯国,在上党东北……《商书·西伯戡》”。按黎、、饥、耆、五字乃一字之异写,或为古今字,或为同音假借,实为一地。过去学者有人强分耆与黎为二地,并谓文王伐耆,武王戡黎非一时事[893]。耆、黎分为二地,实未可信。这个地方据《汉书·地理志》上党郡壶关县下注云:“有羊肠阪。沾水东至朝歌入淇。应劭曰:黎侯国也,今黎亭是。”《后汉书·郡国志》谓壶关有黎亭,故黎国。刘注:“文王戡黎即此。”可见黎在汉之上党郡壶关,为汉以来古说。《读史方舆纪要》谓黎亭在山西长治县西南三十五里。清《嘉庆重修一统志》谓黎国本在今山西省长治县西南三十里黎侯岭下。其后晋立黎侯或徙今之黎城县地。这个说法是正确的,杜预注《左传》谓“黎,东夷国名”(《左传》昭公四年注),乃是由于与下句“东夷叛之”错误地联想臆造出的。
丁山主张“商纣为黎之蒐”与“西伯(周文王)戡黎”是一个战争,他认为这是商、周在黎的一次有名的决战[894]。商纣在西方与周进行战争的时候,东夷乘机起来叛商。“东夷”的地望,据商、周时都称其为东,则知必在商、周之东。徐中舒考证谓商末甲骨文和铜器铭文(如《小臣艅尊铭》)上之“人方”,即“夷方”,亦即古文献、古器铭之“东夷”,而“东夷”当指徐淮夷一带而言。其地适在江汉以东,宋、鲁以南,与所谓南夷,实有辅车相依之势[895]。可知东夷大概在今山东、江苏滨海之域。
殷墟五期卜辞,在商王帝乙、帝辛时代有很多屡征夷方的记载。其战争时间从卜旬的日期看,往往经年,所驻跸之地遍至济、汶、淮诸水之域。这确是一种长期而艰巨的战争。并且在商末年,周人大概为了牵制纣王在西方的兵力,派遣打入商内部的间谍吕尚,入东夷为之鼓动叛商[896]。商纣不得不调用大部分人力、物力对付东夷,因而展开了长期的消耗战争,这样便注定商王朝国运日趋没落。
商在东方与东夷的战争,倾全国的兵力,经过多年的征讨,总算把东夷攻克,但耗费了大量财富,国家元气大伤。就在这个当口,西方以周族为首的许多少数族联合起来,卒能一举灭商。
周人所联合的许多少数族见于《尚书·牧誓》篇的有八族:“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这些少数族的地望,据《尚书孔氏传》认为,这八国都是蛮夷戎狄,并谓羌在西蜀,髳、微在巴蜀,(卢)、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汉之南。《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谓房州竹山县及金州为古卢国。益州及巴、利等州皆古蜀国。陇右岷、洮、丛等州以西为羌。姚府以南是古髳国之地。戎府之南,古微、卢、彭三国之地。濮在楚西南,有髳州、微、濮州、卢府、彭州。总之,汉唐以来的人都把这些少数族说成是我国西南部的方国,据我们考察并不尽然,有一些是山西境内的部族。
八族中的髳盖即《诗经·小雅·角弓》“如蛮如髦”之“髦”。《诗经》郑笺谓“髦,西夷别名”,不知何据。其实就是《春秋》成公元年“王师败绩于茅戎”之“茅”。按《左传》成公元年谓周“遂伐茅戎……败绩于徐吾氏”。徐吾为茅戎所在地。“徐吾”据笔者考证,即西周末年器《兮甲盘》王伐狁所在地之“”。《山海经·北山经》有“涂吾之水”,地在今山西屯留县西[897]。从与茅戎的战地,可以推测茅戎当在山西。《史记·秦本纪》谓秦“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郩中尸”。这个茅津在晋,大概也是以茅戎所在之地而得名。可见征商的“髳”原先应是今山西境内的少数族。徐中舒则疑髳即后世所谓苗,因定其地在汉水流域[898]。我们认为证据单薄,未便遵从。
八族中的“羌”多见于殷墟卜辞,是商族的敌对方国。其地望,大致位于商都的西方、北方,前面讲先周时已经讨论过(见第十一章第二节)。“羌”从古文字上看与“姜”为一字。历史上姜姓之族为齐、许、申、吕,文献记载谓均出自太岳,而太岳(即四岳)即山西南部的霍太山。所以姜姓之族最初当居于山西境。姜戎一直到西周春秋时还停留于这一带。《国语·周语上》记周宣王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千亩在今山西介休。属于姜姓诸国,不论是华夏齐、许、申、吕,还是戎狄的羌方,自商末到周初都活动在山西境内[899]。由此,可以推测从周克商的“羌”,很可能也在山西,而不是西南夷。(www.xing528.com)
另外,八族中的“微”在什么地方?《周本纪》集解引孔安国谓在巴蜀。《尚书·立政》篇有“夷微卢烝,三亳阪尹”,郑康成注微北临大河,在东成皋、南轩辕、西降(函)谷之间。按这只能证明西周以后微的地望,可能在这一带或更在西南。至于商末年今山西境内也有微地,卜辞中的微和羌临近,李学勤就认为“羌近于微”,都在今山西[900]。《太平寰宇记》卷四五潞城县下谓“微子城,在县东北二十里”。《嘉庆重修一统志》潞安府有微子岭、微子桥。所以笔者颇疑心与周联合克商的微人是在山西的微人,那时未必是西南夷。
其余的庸、彭、濮、卢四族均见于《左传》[901]。《汉书·地理志》南郡中庐县,《后汉书·郡国志》为古卢戎。庸,《汉书·地理志》汉中郡有上庸县,《后汉书·郡国志》云“本庸国”。楚人伐绞涉彭,罗人欲伐之。则彭亦当去罗不远,而罗《后汉书·郡国志》注谓宜城县西。濮见于《左传》文公十六年百濮伐楚,又见于《左传》昭公九年“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庸、彭、濮、卢都与楚有战争关系,则其为南方近楚的部族,当无问题[902]。至于“蜀”,有谓即巴蜀之蜀,在今四川;有谓古时应在东方,还有说在中原[903]。由此可见庸、蜀、彭、濮、卢五族,在商末周初或确在商、周南或西南,因名之为西南夷。笔者颇怀疑这些所谓西南夷少数族,商末年,虽名西南夷,但所处之地距殷墟不会太远,不会超越大江以南。只是经西周春秋以后,因不竞于中原,才逐渐远徙。
商末年在民族矛盾方面,除了上面已讲过的外,主要的要算商与周两族之间了。
这时两族的冲突,已步入对两族首领刺杀活动的阶段。这些情节没有明显的记载,但古文献中透露出了一鳞半爪。其中如商王武乙,周王季历与文王之死,大概与民族斗争有关。
《史记·殷本纪》只说商王武乙暴虐,猎于河、渭之间,暴雷震死。按渭水流域是周族势力范围,武乙猎于河渭,是在“周王季历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后汉书·西羌传》注引《古本竹书纪年》)之后。武乙看到周族逐渐强大,他的西畋不一定只是田猎,而很可能是对周的侵犯。武乙不是死于雷震,而实是死于与周之战争。这一点,丁山主之最力,他说:“商、周两大民族的对立,到了武乙时代,确很严重。我所以断定武乙死于河渭之间决不是‘暴雷震死’,而是死于兵败。”又说:“武乙之死于河渭,似乎不是田猎,可能是去征伐周王季,兵败被杀,殷商史官乃讳言‘暴雷震死’而已。”[904]揆诸当时的政治形势,丁氏此说是合乎情理的。
关于周王季历之死,《世本》、《史记》等书,止言王季历卒。《吕氏春秋·开春论》说“王季历葬于涡山之尾”,《战国策·魏策》作“楚山之尾”,《论衡·死伪》则作“滑山之尾”,其他皆不详。唯《古本竹书纪年》有“文丁杀季历”(《晋书·束皙传》引,《史通·疑古》、《杂说》引),是季历为商王文丁所杀。按《吕氏春秋·孝行览·首时》谓:“圣人之事,似缓而急,似迟而速,以待时。王季历困而死,文王苦之,有(又)不忘羑里之丑,时未可也。武王事之……立十二年而成甲子之事。”下面又说到伍子胥报父兄之仇,带兵攻楚,亲射王宫,鞭平王之坟。那么所说的“王季历困而死,文王苦之”,似乎也是说武王伐商与报旧怨有关。《史记·龟策列传》所记宋元王语有商纣“杀周太子历”,《索隐》谓“杀周太子历,文在‘囚文王昌’之上,则近是季历,季历不被纣诛,则其言近妄,无容周更别有太子名历也”。季历与纣不同时,说季历被纣所杀,固属“近妄”,但其谓季历死于被杀,而杀者又为商人,则与《竹书纪年》、《吕览》之说若合符节。特以周之后世子孙,羞言其祖被敌人杀害之事,是以不见于一般古书载记。但是,综合上面这些片断记载,我们倾向于认为《竹书纪年》之说为近实。
下面再谈谈文王死因之谜。
《史记·周本纪》说西伯受命称王,断虞、芮之讼,后十年而崩。《尚书大传》谓文王七年而崩。是病死,还是被害?不详。武王伐纣时的誓师词《泰誓》记载周武王曾说:“予克纣,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905]这几句话是说:我若战胜商纣,并不表明我们武功大,而是由于我父亲文王本来无罪;纣若胜我,并不是文王有罪,而是出于我之无能。细审武王之言,为什么伐纣要以其父无罪为借口?而《吕氏春秋·首时》把季历困而死,文王囚羑里同时举出,说武王立十二年而“成甲子之事”(即指伐纣事),又述伍子胥伐楚报杀父之仇。我们很自然会联想这些故事似属同类史例。周文王之死可能也是被杀害。武王之伐纣,也似乎是为父报仇。尤其是伍子胥攻入楚都,掘其仇人楚平王墓,鞭其尸三百[906]。这与武王灭商后,对已死的纣,亲自以箭射之,又以剑斩其头,前后作为何其相似乃尔?我们揆情度理,则周文王或死于商纣之手,周武王伐商当含有报仇雪耻之意,不是很显然吗!这种看法,主之最力者为丁山先生。他曾钩稽载记传闻,证之以《泰誓》“文考无罪”之说,乃认为“纣为黎之蒐”与西伯戡黎实为商、周两族的一次决战,结果文王兵败被俘,死于羑里。周武王与纣有不共戴天之仇。因而在誓师时极言其父无罪,载以文王木主,显示文王死于非命,归骨未得,借木主以激士气。自称“太子发”,以顺续文王受命之年,不自改元,以自惕励。这些真情不见于《诗经》、《尚书》,是因为《诗经》、《尚书》大抵周人之遗,文王死于羑里,尤为周人奇耻大辱,后世子孙皆所不忍言故也[907]。
“父死不葬”,1977年陕西周原所出甲骨文,有“王其又(佑)大甲,周方伯”(H11:84),所谓“”,实即杀祭,这片卜辞是说商王杀周方伯(可能是周文王),用以祭祀商先王大甲以求福佑[908]。这就对周文王死于羑里说又增加了地下文物上的证据。截止到现在,我们对于周文王到底是寿终于周,还是为商纣所杀?还难以作出最后的定谳,只能两说并存。但是,不管怎样,商末年自武乙死于河、渭之间,文丁杀周王季历,周文王复仇未遂,而被囚于羑里,或说死于羑里,都说明商、周两族的仇恨越来越深了。
总之,商灭亡之前,商王朝所面临的两大问题——国内阶级矛盾恶化与境外众方国群起叛商,使商王纣顾此失彼,难以应付。社会上已充满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的大动乱气氛,预示着大的革命风暴就要来临了。周武王就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因缘时会,兴师东征,故能一举灭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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