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族本为夏族一分支(见本章第一节)。他们一则曰:“用(‘用’应为‘周’)肇造我区夏”(《尚书·康诰》);再则曰:“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君奭》);三则曰:“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立政》)。这是他们自称周国为有夏。山西既为夏早期的发祥地,原属于夏族的周,夏亡之后在山西理应仍有他们的活动地盘。但由于史料缺逸,这方面并无直接的材料,只能从残存的零星史料中,辑出一鳞半爪,加以分析:
1.歌颂周族远祖最初之迁徙的诗篇称:“民之初生,自土沮(徂)漆。”(《诗经·大雅·緜》)意思是说周的远祖从土迁往漆。这个“土”实即古史经常提起的“土方”。《诗经·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土方既与禹发生关系,其地望应当距夏墟不远,而夏墟古在山西南部(参见第四章第三节)。一直到商时山西南部仍居有土方之族,见于武丁时卜辞:
癸巳卜贞:旬亡。王曰:有,其(有)来嬄。迄至五日丁酉,允(有)来嬄自西,沚告曰:土方征于我东二邑,方亦侵我西田。(《菁》2)
迄至九日辛卯,允(有)来嬄自北。告曰:土方侵我田,十人。(《菁》6)
郭沫若根据此卜辞,认为“沚国在殷之西,土方在沚东,方在沚西,由殷而言,则土方当在殷之西北或正北”。又说:“土方之距殷京约有十二三日之路程也。”[824]陈梦家则认为土方即杜,亦即《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之唐杜氏[825]。唐杜在今山西境。邹衡认为“卜辞中土方的地望应在今石楼一带”[826]。按“土”本为一地名,或名为土方,居住此地的一少数族即以地为族名。
总之,土方既在山西,而《诗经·大雅·緜》谓周族曾“自土沮(徂)漆”,则周族最早曾住过山西,当无可疑。
从田野考古的角度上看,似乎也有先周最早源于山西的迹象。邹衡分析了陕西、山西所出土的器物得出结论:“先周文化陶器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同时存在两种不同类型的陶鬲,经过我们的分析,这两种陶鬲是有不同的来源的。联裆鬲是来自东方的山西地区,而分裆鬲反而来自西方的甘肃地区。”又说“在光社文化的中期陶器中[827],就有联裆鬲的发现。……这些特征除楔形点纹外,恰好都与先周文化的联裆鬲相同。而且两者的圆肩平底陶罐也有些相似。这当然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它们之间一定存在必然的联系。……即先周文化的联裆鬲是从光社文化来的,而绝对不可能相反”(邹氏书第336页)。“光社文化”是以山西太原北光社遗址为代表的文化[828]。在山西芮城发掘的龙山文化遗址,具有晋西南龙山文化的特征。它与平陆盘南村、万荣荆村等遗址一样,是属于豫西地区龙山文化的范畴,但具有比较特殊的性质,而且越向北发展,这种特点越明显[829]。这些山西境内的龙山文化,其中有的具有早周作风,可能与先周有关系[830]。所以,先周族最初来自山西境,又有考古学上的证据了。
2.商末先周族与山西境内少数族的频繁斗争,见于《古本竹书纪年》:
(商)武乙三十四年,周王季历来朝,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瑴,马八匹。(《太平御览》八三引)
(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后汉书·西羌传》注引)
太丁二年,周人伐燕京之戎,周师大败。(《后汉书·西羌传》注引;《通鉴外纪》二引“周人”作“周公季”)
太丁四年,周人伐余无之戎,克之。周王季命为殷牧师也。(《后汉书·西羌传》注引;《文选·典引》注引作“武乙即位,周王季命为殷牧师。”)
太丁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后汉书·西羌传》注引)(www.xing528.com)
(太丁)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后汉书·西羌传》注引;《通鉴外纪》二引作“大丁十一年,周伐翳徒戎”。)
商末武乙、文丁之世,正相当于先周的王季时,周族和一些少数族进行过多年的战争。这些少数族计有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和翳徒之戎。这些戎狄的地望,大概都在山西境。
西落鬼戎:按西落鬼戎即商、周时的鬼方,其地望王国维旧说在岐周之西(见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1945年笔者在《鬼方考》一文中,已指出其错误。这个“西落”实即《左传》宣公十五年所说的晋侯“立黎侯而还,及洛”之“洛”,也就是《国语·郑语》所说的当成周者“北有卫、燕、翟、鲜虞、潞、洛、泉、徐、蒲”中之“洛”。这个“洛”地在今山西长治县。春秋时住在洛地的是隗姓之赤狄,即鬼方之后。因此,我们认为周王季所伐的鬼方必在山西[831]。
燕京之戎:所谓“燕京之戎”实即住在燕京之地而得名的戎。燕京一地据《淮南子·墬形训》:“汾出燕京”,高诱注谓“燕京,山名也,在太原汾阳,汾水所出”。《山海经·北山经》:“北次二经之首,在河之东,其首枕汾,其名曰管涔之山。”郭注:“今在太原郡故汾阳县秀容山。”以《淮南子·墬形训》校《山海经》,则“管涔”为“燕京”的音变。所以《水经注·汾水》:“汾水出太原汾阳县北管涔山。”郦注云:“《十三州志》曰:‘出武州之燕京山’,亦管涔之异名也。”则燕京之戎古时在山西汾水上游,大概没有问题[832]。
余无之戎:徐文靖《竹书统笺》以为是余吾与无皋二戎。笔者在1943年写《狁考》,曾考证这个“余无”实即《左传》成公元年所谓刘康公败绩于徐吾氏之“徐吾”,也就是《山海经·北山经》“北鲜之山是多马,鲜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涂吾之水”中之“涂吾”,也是西周铜器《兮甲盘铭》“王初各伐允于”中之“”。而《汉书·地理志》上党郡有余吾县,这都是一个地名的不同写法,地在今山西的屯留县[833]。
始呼之戎、翳徒之戎:历代史家对此二戎地系未详。《周官·职方氏》:
正北曰并州,其山镇曰恒山,其泽薮曰昭余祁,其川虖池、呕夷,其浸涞易。
虖池即滹沱,钱宾四怀疑此地即王季所伐始呼、翳徒二戎所居之地(见《周初地理考》)。此说若确,则二戎也都在山西的东部。
上面我们考察了这些少数族都在山西境内,远在商代末年,周人连年与晋地的戎狄进行战争。先周之族这时已迁居于陕西岐山,与山西距离遥远。假如山西南部这二带没有周族的土地,王季为何劳师远征?这是不可理解的。可是,我们若想到先周族本为居山西的夏族一分支,夏亡后,周族主力虽已西迁,但必仍有部分居民留在山西一带,作为周族原居地之留守者。王季以此为根据地连年向诸戎展开战争,扩充其东方的势力。这样,王季与山西诸戎的连年战争就可以理解了。
3.周厉王奔彘与周宣王“料民”于太原:西周末年周厉王时发生了一次“国人革命”的事。这是由于厉王暴虐、专制,国人再也忍耐不下,就自行集合起来打进王宫,厉王抵挡不住,只好离开镐京逃命。据史书说他逃避到山西汾水之旁的彘邑,一直到死,住了十四年之久。所以,诗人称他为“汾王”[834]。周厉王逃命为什么不逃他处,而选择逃往山西呢?山西必然是周王室除镐京外,唯一有保障的地盘,所以,他才能在彘邑安居了十四年之久。
厉王以后的宣王在位四十多年,专事征讨,宣王三十九年,与羌氏之戎战于千亩(今山西介休),吃了败仗。《国语》称:“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周语上》)。国家军队遭损失需要加以补充,乃料民,为什么周王能在山西的太原料民?可见太原之民是直接属于周王的民。《左传》桓公二年师服称:“晋,甸侯也。”《左传》昭公十三年子产说:“卑而贡重者,甸服也。”《周语中》周襄王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是则甸服从制度上说是周王畿的土地。叔虞封晋,其地自在王畿,晋既为甸服,晋之汾水流域自然是直接属于周室,周厉王当然可以用为避难之地,而周宣王也可以“料民”于太原了。
通过以上三点看,似乎可以这样说,山西汾水流域部分地区,自商末到西周末年一直有周王室的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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