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从此走向大唐：北朝遗产

北齐（550—577年）是北魏分裂出的皇朝之一，也是最被人诟病的政权。这个政权的皇室以凶狠残杀、淫荡无伦、奢侈浪费、童 荒唐著称，他们的倒行逆施使大好的形势轻易逆转，结果被原本居于劣势的北周消灭。然而北齐的皇室为何如此狂乱？北齐的内部有哪些难以解决的问题？北齐被北周灭亡又具有何种历史意义？这些都有待我们去探访、解答。

北齐篡东魏建国，故论北齐应先述东魏。

东魏（534—550年）

南北朝时期北魏分裂后出现的王朝之一，只有孝静帝元善见一个皇帝，共存在17年。东魏得到北魏土地的大半，立国在北方的东部，领有今黄河下游的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以及苏北、皖北地区。

北魏末年的战乱中，鲜卑化的汉人军阀高欢势力最强，他拥立北魏孝文帝年仅11岁的曾孙元善见称帝，是为孝静帝，建都邺城，与宇文泰所掌控的西魏对抗。东魏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政权，由高欢掌控整个政局，并以高欢大丞相府所在地的晋阳为别都。高欢表面对孝静帝甚为尊崇，名义上的皇帝与实际上的霸主间颇能相安无事；但高欢于547年病死，其权势由长子高澄继承，继续掌控东魏政权。高澄当政期间颇有武功，击败南梁，收复河南，拓展国土到淮河流域。他大展国威后就打算逼迫东魏皇帝“禅让”，不料遇刺身亡。高欢的次子、高澄的同母弟高洋接着控制大权，于550年逼迫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禅位，自立为帝，东魏亡。

北齐初年

550年，高洋篡东魏建国，定国号为大齐，仍建都于邺，以晋阳为别都，史称北齐或后齐，以别于南齐，因皇室姓高，又称高齐。这个政权历经文宣帝高洋、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后主高纬、幼主高恒六帝，577年被北周消灭，立国28年。北齐继承东魏控制的地区，与其大致同时并存的王朝有西魏、北周（取代西魏）、梁（包括后梁）、陈（取代梁）。

北齐初年曾于552年起连续击退库莫奚、契丹、柔然、山胡等北方游牧民族，又曾大破南梁，取得淮南，势力一直延伸到长江北岸，国力达到鼎盛，可称形势大好。

北齐据有黄河中、下游的大平原，这是北朝生产力最高、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故这个国家比同时存在的陈、北周都富庶，其制度也甚为完备，文化发展很高，可说是直接继承了孝文帝汉化后的北魏。

北齐继续推行均田制，农业发达，产业繁荣，制盐、冶铁、陶瓷器制造业等手工业都相当兴盛。此时陶艺发达，陶器的釉色已达双色以上，白胎陶器开始发展，绘画品质也很高，太原的娄睿墓壁画为其代表作。北齐的陪都晋阳^[1]是当时陆上丝路贸易的起点，市面繁荣，还有西域胡人居住。

北齐的律法在当时各国中最为完善，制度也最为完备，有些制度一直沿用到隋朝和唐朝，例如中国传统的“官署印制度”就从北齐开始。南北朝以前，中国官署一直以官职印为正印，印随官动；从北齐起，政府单位的印出现——“官署印”，印文就是该机构的名称，印永远留在官府机构内。此种变革的政治意义是令政府公权力从此属于机构，而不是机构的长官，可说是由人治走向法治的变革。隋朝肯定这种制度，将官署正印从官职印改成官署印，延续迄今。北齐初创之际，兵制继承北魏，兵民分离，以鲜卑人为兵。文宣帝高洋（550—559年在位）时开始用汉人当兵。到564年，北齐政府将兵役与均田制结合，成为对自耕农的普遍征兵制，也是隋朝府兵制的来源之一。

北齐政府抑制道教，于是佛教盛行，建寺、凿窟、造像成为流行风气，中国佛教艺术得以充分发挥，造出不少中国历史上最精致的佛像。北齐的石窟艺术以响堂山石窟为代表，位于今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响堂山石窟始凿于东魏晚期，主要洞窟完成于北齐时期。北齐文宣帝高洋欣赏这里的山清水秀、景色优美，遂在此广设宫苑，凿窟建寺。此后隋、唐、宋、明各时期均有续凿，现存石窟16座，其中10座为北齐所凿，计有造像4 500余尊，并有大量的刻经和部分摩崖造像。

这样的一个国家，在中国历史上第二次三国鼎立中本来占有优势，结果却成为最先被消灭的一方，这种不合常理的现象，只有从北齐本身，尤其是领导它的皇室探索，才能找到答案。

从中国文化的观点看，北齐皇室可谓全无教养。这个高姓家族只有高欢正常，其后几代人都凶淫荒唐，所作所为简直是暴君小说情节。这一家族持续疯疯癫癫，有人认为是精神病基因遗传的结果，然而即使他们真有精神病遗传，其发作状况也必然与文化背景及生活状况有关。无论是否有精神病，北齐皇室的乱象，应是汉人选择胡化，却导致过度表现的结果，亦即唯恐胡化不足，有意加强，结果出现的反而是胡人文化的阴暗面，恰与北魏孝文帝汉化运动后，学习汉人世族唯恐不及的鲜卑贵族成为两个极端的对比。

当然这个家族并非没有出过比较符合传统中国理想的君主，例如废帝高殷与孝昭帝高演，但是家族的风气与传统使这样的人难以立足。历代皇帝都有测验太子的嗜好，高洋的做法却在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作为北齐开国皇帝，高洋测验太子高殷的方法，竟然是当场要高殷拿刀砍人的头。高殷心怀不忍，几刀都没把头砍下，故高殷虽被立为太子，却被他的父亲高洋和一批亲戚看不起，理由是他太仁爱柔弱。由此可见，北齐皇室高氏家族的主流与传承作风，就是“残暴必须，残暴有理，残暴是常态”，这种家庭教育自然教出连续的暴君。在他们的统治下，随他们高兴判刑定罪，北齐的法治完全被破坏。

北齐皇室的放荡是多方面的，不但人数众多，而且程度剧烈，身兼昏君、乱君、暴君者比比皆是。

北齐的皇帝几乎都酗酒，酒醉后失去理智，往往继之以胡乱杀人，尤以文宣帝高洋与武成帝高湛最甚。他们的奢侈浪费也达到高峰，动辄大兴土木，奢华装饰。

北齐皇室的淫乱史不绝书。中国古代虽可纳妾，但夺人之妻必遭非议，而不论辈分，父子通妻、兄弟通妻则属逆伦行为。这些情况在北齐皇室却屡见不鲜，甚至父子兄弟同行奸淫，皇室淫乱成为常态。

从高欢起，高氏家族的男女与家庭观念全部来自胡人，认为胜利者就应该占有失败者的女眷，子承父妾、弟承兄妻更是理所当然。高欢掌权后，陆续将北魏孝庄帝皇后（尔朱荣女）、建明帝皇后（尔朱兆女）、广平王妃郑大车、任城王妃冯氏、城阳王妃李氏等宗室之妻妾纳入后宫。在这种观念下，高氏家族代代如此，性关系极为混乱。高欢生前，郑大车即已私通其子高洋；高欢死后，其妻柔然公主被其子高澄所奸，还生下一个小孩；高澄的皇后又被高洋所奸；高洋的妻子再被高湛所奸。高湛的皇后胡氏，与大臣和士开奸淫，再通奸沙门昙献，最后改嫁。高澄14岁就和高欢妃郑大车私通，又想强奸功臣高慎的妻子，迫使高慎叛逃至西魏。高洋称帝后就强奸了哥哥高澄的妻子元氏，说：“从前我哥哥奸污我老婆，现在我要回报。”他又纳大臣崔修之妻为嫔，娼女薛氏也被纳入宫内为嫔。他在位后期酗酒无度，异想天开起来就在宫中集合高氏宗族妇女，让她们与近臣卫士集体相奸。高洋之弟高湛则逼奸高洋的皇后李氏和众嫔妃，还把东魏孝静帝及几个功臣的女儿都招入宫中宣淫。

北齐残杀前代皇室极为激烈而彻底。北魏宗室元韶娶高洋长姊，高洋曾问这位姊夫：“汉朝为何可以中兴？”元韶回答因为王莽建立新朝时，没有将汉朝刘姓宗室杀光，后来才有刘 、刘秀等起来革命。高洋认为有理，于是他上位后立刻下令诛杀北魏宗室25家全部人口，囚禁19家。此案总计杀死3000余人，仅在东市就斩杀721人，3000多人的尸体全部投入漳水。说话不小心的元韶也被囚禁，后被饿死。

北齐在这样的皇室统治下，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中皇帝无视制度与法律，全凭个人喜恶或当天的心情下令办事。北齐的君主甚至可以荒谬到完全忽视基本情势与事理逻辑的地步，因而严重影响到国家大事。最有名的是在对北周的战争军情紧急之际，后主高纬为等候爱妃冯小怜前来观战，竟然在北周军渐渐不支，北齐军即将获胜之际下令停战，荒唐地轻易放弃了胜利的机会。

以下让我们探访一些历代北齐皇帝残暴荒唐的实况，请先有心理准备，这又是一连串会使正常人不愉快的画面。

文宣帝高洋（526—559年，得年34岁，550—559年在位）

北齐文宣帝高洋在高氏家族中的背景，颇类似西晋开国皇帝武帝司马炎。他们都是军事强人家族的第三任领袖，前两任已经建立起家族势力，掌握国家大权，但并未篡位，他们接任后则不再客气，都立即篡位自立，建立新王朝。新王朝建立初年，他们也都有一些武功，接着却都迅速陷入荒唐的生活，带给刚建立的国家严重危机，果然也都使国家寿命短促，更使当时广大的人民受苦受难。

高洋是高欢次子，幼时其貌不扬，沉默寡言，曾是兄弟嘲笑、玩弄的对象，其实他大智若愚，聪慧过人，胸怀大志。高欢曾经交给诸子每人一堆乱丝，要他们整理清楚，就在众兄弟“理还乱”时，高洋抽出佩刀把乱丝一斩而断，说：“乱者须斩。”高欢认为甚获己心。高欢“文试”后继之以“武试”，命令诸子各带一队兵出去，而暗中派将军彭乐率领武装骑兵假作攻击，以测验他们的反应。结果长子高澄等都震怖屈服，只有高洋率众和彭乐格斗，彭乐脱下头盔说出真相，高洋还把彭乐抓住送给父亲，由此可见他倔强与决绝的个性。

倔强与决绝的个性使高洋在位初年兢兢业业，留心政务。他削减州郡，整顿吏治，训练军队，加强边防，北齐初年因此甚为强盛，比陈、西魏都富庶。高洋随即出兵进攻柔然、契丹、高句丽等国，都大获全胜，北方边境得以安定。

若是一个正常的北齐皇帝，这时就应该考虑下一步是先吞并西魏，还是趁着侯景之乱拿下南方，决定以后立刻进行一系列的政治、军事、外交布置，并展开宣传，寻找契机。然而高洋却是志得意满，开始沉湎于酒色与豪华之中。酗酒使他失去理智，经常举止荒唐，滥杀无辜。高洋的荒唐行为包括：兴建高台时，曾独自爬上最高处，看到的人都胆战心惊；时常出巡，在街道裸露身体，寒冬不变；等等。甚至有次喝醉酒，他说要将母亲娄太后嫁给北方蛮族，母亲气到怨叹自己怎会生出这个禽兽不如的儿子。高洋略为清醒后，想逗母亲开心，却失手将母亲摔伤，完全清醒后才发现自己的错，于是令人痛鞭自己，下决心戒酒，但是坚持了一下就松懈下来，仍无法戒除酒瘾。

高洋曾有一名受宠爱的薛嫔，原为歌伎，后来他忽然怀疑薛嫔与清河王高岳私通，于是下令命高岳自杀。薛嫔当时怀着身孕，分娩后，立刻遭到斩杀肢解，高洋还将头颅放在衣袖里，回到宫中就大宴宾客，宴会上突然将人头丢出，众宾客吓得四散逃避，他则不慌不忙地取出薛嫔的髀骨^[2]当作琵琶，边流泪边吟唱：“佳人难再得！”^[3]薛嫔下葬时，高洋却披头散发，在车后步行跟随，大声号哭。

对高洋等北齐君主的评价，历代史家都认为是负面样板，大张挞伐，柏杨甚至以“禽兽王朝”来形容北齐。近年对北齐高氏家族的研究，则趋向从异常人格发展的观点切入，研讨这些昏暴君主异常人格产生的原因。就高洋而言，他出身于一个充满权力、阴谋、战争、杀戮的显赫家族中，接受的是以铁石心肠、铁血手段掌握军政大权的教育，加上饱受既是兄弟手足又是零和竞争者的亲人的嘲讽与轻视，人格极易扭曲。高洋34岁时因酗酒放纵损及健康而死，他荒唐残暴的一生，可说是一个异常人格发展的典型案例。

废帝高殷（545—561年，被杀，得年17岁，559—560年在位）

北齐文宣帝高洋嫡长子，母亲是皇后李祖娥。年6岁被立为太子，性格敏慧柔懦。高洋死，高殷即位，时年15岁。他在位时期由叔父高演当政，叔侄二人关心民生，减徭役，命使者巡查四方，探访民间疾苦，军事上淘汰老弱，制定军官60岁退伍制度，使北齐得以保持军事力量，也使高洋统治后期的危险局面得到纾缓。

但高演位高权重，开始觊觎皇位。560年，太后李祖娥与高演的矛盾白热化，高演发动政变，高殷被废，其祖母娄太皇太后命高演发誓决不伤害高殷性命，但高演还是将高殷秘密杀害，娄太皇太后也变回皇太后。

孝昭帝高演（535—561年，得年27岁，560—561年在位）

北齐第三任皇帝，高欢第六子，高洋同母弟。他是高氏家族中的异类，为人有气度，长于政术，善于理解事情的细节，曾屡次进谏沉湎酒色的高洋。高洋临终时，表示必要时皇位可以相让，唯不可伤害高殷。废帝即位后，高演独揽朝政，不久发动政变称帝。

高演留心政事，任用贤能，关心民生，轻徭薄赋，对外曾亲自出长城北征库莫奚，将其驱离并大获牛马。北齐六帝之中，只有他称得上是德才兼备的明君，但天不假年，高演在位第二年就因坠马重伤而死。鉴于自己所作所为，为保住儿子的性命，高演临终时宣布废掉年幼的太子，传位于弟弟高湛。

武成帝高湛（537—568年，得年32岁，561—565年在位）

北齐第四任皇帝，高欢第九子，高演之同母弟。北齐传承到他时，大致都是兄终弟及，此因北齐的君主全部短命，嗣子年幼，在这样一个唯力是视的家族，权力自然会落到已经成年的叔父手中。

武成帝高湛是真正昏庸无能的皇帝，整天沉湎酒色，不理国事，北齐从此江河日下，逐渐陷入危局。高湛貌美，但性格非常残暴荒唐。他早年就曾向哥哥高洋进谗言，烧死同父异母的兄弟高浚。高湛好色，包括男色。他最宠爱高孝瑜、和士开，高孝瑜是他的侄子，而和士开是胡人，不仅是高湛的男宠，还与高湛的胡皇后私通。高湛继位后，逼哥哥高洋的皇后李祖娥与之相奸，恐吓她：“如果你敢不从，我就杀了你儿子。”李皇后只得依从，还颇受宠爱。不久她怀孕了，一次儿子太原王高绍德到她的宫殿，她避不见面，高绍德便怒言：“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吗？您是肚子大了，所以才不见儿子吧。”李皇后羞愧难当，等到生下一个女儿后，在又羞又怒之下，她将这个刚生下来的小公主杀死。高湛见女儿被害，怒不可遏，将高绍德捉到宫中，举刀怒骂李祖娥道：“你杀我女儿，我为何不杀你儿子？”高绍德惊慌求饶，高湛又骂高绍德“想当年我被你父亲毒打，你也没来救过我！”，当场将高绍德杀死。李皇后大哭，高湛更加愤怒，将她的衣服脱光，鞭打一顿，再将她装进绢袋，丢到渠道，随水漂流，被救回后，许久才苏醒，最后高湛又用牛车把她送到妙胜寺出家为尼。北齐灭亡时，她还被北周俘虏到长安，隋朝时才得以回归故乡。

565年，高湛认为做皇帝太麻烦，就传位于太子高纬，自任太上皇。三年后，高湛因酒色过度而死，年仅32岁。与高湛同样身为亡国之前的君主，法国国王路易十五^[4]曾说过：“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这句话也正是高湛的写照。

后主高纬（556—577年，被俘投降后被杀，得年22岁，565—577年在位）

北齐第五任皇帝，武成帝高湛嫡长子，标准的纨绔子弟，喜好醇酒美人、声色犬马，过着豪奢浪漫的生活。他最宠爱的妃子冯小怜，也是个只知享乐、不懂天高地厚的少女，这对少年夫妻创造出一段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荒唐事迹，对此我将另行叙述。高纬即位时，北齐政权已经好景不再，被北周追上，但他毫无所觉，仍然只知荒淫与内斗，导致北齐政治腐败，国力迅速走向下坡。他又因少年即位，既无文韬，又无武略，故极为猜忌，唯恐臣下坐大谋反，几年之间连续诛杀名将兰陵王高长恭、斛律光、段韶等，北齐从此失去有能力抵抗北周的将领。北周武帝听说斛律光被杀，等于北齐自毁长城，竟宣布全国大赦，以示庆祝。

577年，北周军大举进攻，北齐军大败，京师邺城失陷，高纬慌忙传位给8岁的儿子高恒，是为北齐幼主，然后带着幼主高恒等十余人骑马南奔，准备投降陈朝，但逃到青州^[5]被北周军俘虏，北齐灭亡。高纬不久被杀死，终年22岁。

中国历史上有四位后主：五代南唐后主李煜、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北朝北齐后主高纬与三国蜀汉后主刘禅。他们都是中国分裂时期的末代皇帝，最后也都被强大的敌国俘虏，然而李后主文才高妙，所作的词名垂千古；陈后主也擅写宫体诗，虽然颓废，却也绮靡；三国蜀汉的刘后主，因“乐不思蜀”而出名，但至少还有点文化程度；只有高后主文化程度最低，以致几乎毫无名声，被埋没在历史中。北齐皇室家教之差，由此可见。这也反映出北齐时文化上的弃汉化回归鲜卑的现象，成为探访北朝末期必须注意的地方。

魏晋南北朝时代天下大乱，胡汉杂居。汉朝用以维系政权、社会与文化的儒家思想没落，礼教与伦理道德松动，社会约束力降低。胡族原属游牧文化，生活习惯与价值观念与中原不同，所以在胡族控制地区，胡族与汉族社会较低阶层的人，难得受到中原传统礼教的限制与伦理道德的熏陶，行为多较为率性，男性如此，女性亦然。皇族因拥有政治力量，更容易自以为是，行为失控。

北魏前期皇室因面对各地分裂割据，始终在争战创业中，子弟尚可。迁都洛阳后，孝文帝推行义无反顾、不留退路的汉化，结果这批新贵很快学会了汉人的糟粕，随即腐化，并与汉人世族结合成为掌权集团，使得汉化的中央统治集团与未汉化的边疆地区格格不入。边疆胡人文化区在备受轻视之余产生心理上的反弹，故六镇之变以来，随着胡人集团掌控国土，中国北方出现一种轻视与反对汉文化，以回归胡人本色为尚的风气。六镇之变后，汉化比较浅的六镇部将再度推广使用鲜卑语，中国北方掀起由上而下的鲜卑化运动，是以《颜氏家训》才会记载有的汉人谄媚当道者，要儿子去学习鲜卑语及弹琵琶。

从北魏后期六镇之变起，北魏中央的汉化集团与边疆的胡人文化集团发生冲突，战乱不断，直接冲击到北魏中央的世族集团。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残杀官员二千余人，多属世家大族，此时原来北魏属于汉人文化的高门大族遭到严重打击，等于创造了胡人文化复辟的土壤。

北齐创建者高欢的祖先虽是汉人，但其家族早已和鲜卑人通婚，其妻与诸多儿媳都是鲜卑人，高欢自己也以鲜卑人自居，成为完全鲜卑化的汉人。他一旦当权，在文化上自然以胡人文化的保卫者与推广者自居，唯胡风是尚，其子孙则延续了此种风气。到北齐孝昭帝时，杨愔^[6]等世族汉臣被杀，从此汉人世家一蹶不起。

北齐到后主时期，朝廷中“大鲜卑主义”“鲜卑本位主义”盛行，掌握实权的多是昔日六镇边区低级军士出身的鲜卑人或胡化汉人，性格慓悍，作风粗鲁，毫无文化修养，只知战斗、杀戮与享乐，他们彻底轻视汉人文化与其代表的昔日元魏门阀和汉人世族。北齐皇室作为他们的领导者，遂走上回归鲜卑本色的道路，其行为一如五胡十六国政权中那些完全率性而为、不理其他的胡人统治者。从北齐皇室一些成员对汉文化的不屑一顾看来，北齐皇室的作为实可视为当时胡汉文化矛盾之一环，也是南北朝末期胡人文化恶劣面的回光返照。

在中国历史上，北齐是一个奇特的政权。一方面它的君主与统治高层放荡胡为，政治斗争极为激烈，杀戮不停；另一方面它的制度良好完备，经济繁荣昌盛，文化发达，佛教艺术造诣很高。从传统历史叙述的观点看，二者似乎格格不入。所以近年史学界对这种现象提出解释，可称对北齐的新理解。

若探寻北齐在与北周竞争中失败的原因，可以发现北齐始终未能将全国力量做有效的整合。手握大权的高层山头林立，互相猜忌，内部斗争不断，杀戮严重，以致力量互相抵消。唯此种持续性的争斗与动乱，主要发生在鲜卑文化统治集团的内部，并非来自胡、汉的差异。大量被统治的汉人在鲜卑的强势武力下，大致采取颜之推式的对应方式：不与当政者直接抗争，担任政府中的事务官，保持家族文化传承。在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情况下，北齐缺乏上下一致认同的立国精神与国家目标，无法有效整合全国力量。鲜卑化的上层既然崇尚暴力，保持草原游牧民族的家庭伦理，则必然无法确立稳定的继承法则与继承制度，因此中央政治始终不上轨道，内斗成为常态；多数被统治的汉人则对此漠不关心，等到中央的力量因内斗而自我减损后，面对强力的敌人北周，自然无法抵挡。

北齐的对手北周则在融合胡汉、建立中央制度与规则等方面都甚为成功，故能有效整合国内力量，逐步发展，终于获得胜利。

补充知识

兰陵王典故(www.xing528.com)

以“兰陵王”著称于世的是北齐皇室大将高长恭（？—573年），名高肃，长恭为其字。他是高欢之孙，高澄第四子，母亲不详。有些传说认为高长恭的母亲是一名女尼，遭高澄逼奸生子，所以史官不加记载。

高长恭相貌柔美，但勇敢善战，为冲锋陷阵时威吓敌人，故佩戴狰狞的面具上阵。564年底，北齐、北周爆发洛阳邙山之战，北周攻下洛阳附近地区，包围洛阳城，却未攻下，北齐派段韶、斛律光与高长恭领兵前往救援。高长恭率领五百名骑兵冲破北周军队阵地，直抵被围的金墉城^[7]下，自身也被包围。当时北齐守军不能确定这戴面具的将军是敌方还是我方，于是高长恭在城下脱下面具，露出俊美面容，北齐军才派出弩手迎接。

金墉城因高长恭的英勇奋战解围，北周军队匆忙撤退，北齐转败为胜。战后北齐士兵们为歌诵他的英勇，编出《兰陵王入阵曲》，以歌唱与戴面具的男子独舞赞颂兰陵王。此歌舞剧在唐朝甚为流行，后来还传到日本。

邙山战役胜利使兰陵王威名远播，却功高震主，尤其他清廉自持，爱护部下，反而更引起北齐后主高纬的猜忌。573年，后主派使者送来一杯毒酒，兰陵王万念俱灰，毅然喝下毒酒，时年约三十岁，死前还把所有别人欠他钱的借据烧光。高长恭之死，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典型案例，他死后四年，北齐被北周灭亡，高氏子孙几乎全遭屠戮。

北朝宫廷女性特征

依现有历史记录看，身为后妃的北朝宫廷女性有两大特征：

一是人生起伏极大，被杀、改嫁、出家十分常见；二是感情与性关系复杂，拥有情夫十分常见，往往还不止一个。这种特征与她们的丈夫相似，共同构成北朝宫廷特色。比较起来，北魏与北齐的宫廷女性上述两大特征明显，北周的宫廷女性则大致已回归中原传统。

北魏（386—534年）及分裂后的东魏（534—550年）、西魏（535—557年）三个朝代中，历史有记录的宫廷女性共二十八人，其中被杀九人，暴死三人（也可能是被杀），出家为尼三人，改嫁三人，其余十人即使全部假设为毕生过着正常中国传统宫廷女性的生活，且自然寿终，也仅占三分之一强。

北齐（550—577年），历史有记录的宫廷女性共十八人，其中被杀两人，改嫁四人，改嫁者中后来一人自杀。

北周（557—581年），历史有记录的宫廷女性共十二人，其中出家为尼五人，改嫁一人。

北朝宫廷女性在皇帝丈夫外另有情夫者，可谓比比皆是。

面对此种现象，如果仅仅对当时“伦理沦丧，道德低落”的现象大加挞伐，并无助于大家深入理解。实际上乱世中连续而普遍发生的乱象，背后一定有社会与文化的原因有待发掘与解释。换句话说，我们探访这段历史，就必须回答“北朝时代为何宫廷中如此混乱”的问题。

北朝宫廷女性的行为特征与胡人文化有关。原来草原地区自然条件苛刻，游牧民族的全体人口都必须为生活努力，许多必要的工作如挤奶、捡拾牛粪等更几乎是专属妇女的工作，妇女既然对物资生产有贡献，其地位就比农业地区的女性高，发言权较大，也更能自我表现。魏晋南北朝时代大批胡人进入中原，许多成为各国的统治阶层，给宫廷中带来浓厚的胡人风俗习惯。胡人妇女的地位相对较高，身为统治者又使她们自我表现的机会大增，当然容易找寻入幕之宾。这种风俗的影响长久存在，故宫廷之中也常有女性干政或当政之事，当然也使得北朝宫廷女性常常卷入政治斗争、阴谋与杀戮中。

若论北朝宫廷女性的当政成绩，可谓好坏杂陈，成败并见。她们有的既具备政治理想，又有执行的能力，而且知人善任，政绩比男性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国家贡献很大；有的则限于能力与操守，也跟男性昏君一样昏庸奢侈，把国家带向分裂与混乱之途。但无论如何，北朝宫廷女性追求自我、表现自我的精神，为唐代前期之外中国历代后宫女性难以企及者。至于她们的私人生活，则因当时汉化尚浅，即使出身大族，也大多率性而为，不太在乎礼法，拥有地位与权力后，拥有情夫者自然十分常见。今举数例如下述。

北魏文成文明皇后冯氏（442—490年）

前已叙述，兹不赘。

高欢妻娄昭君（北齐追谥明皇后，501—562年）

高欢出身寒微，他的发妻娄昭君却是六镇豪族之女，在南北朝时二人本不可能结婚，但娄氏慧眼识英雄，终于打破阶级限制成婚。历史记载娄昭君曾拒绝许多豪门的婚约，却一见在城上服役的高欢，就认定非他不嫁，居然派婢女私下致意，又暗中拿出私房钱交给高欢当作聘金，她父母最后不得不同意。

婚后娄昭君成为高欢绝佳的内助，对丈夫的事业贡献良多。高欢创业期间有许多密谋会议，娄昭君大多参加。一次，高欢将率领东魏军与西魏交战，临出发前娄昭君恰好分娩，还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一度难产，情势危急，身边侍从请求赶快报告已封王爵的高欢，娄昭君坚决拒绝，说：“大王正统兵外出，怎可轻易离营？我死生有命，他来做什么？”

东魏与西魏征战连年，537年东魏在沙苑^[8]之战大败，被西魏俘虏七万人，损失惨重。战后大将侯景屡次自告奋勇，请求率领两万精锐骑兵突袭西魏，吹嘘必能将西魏灭掉。讲得多了，高欢高兴起来，觉得不妨让他试试，就先回家和妻子商量。

娄昭君一听，立刻反对，说出一针见血的敏锐分析：“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难道他还有回来的道理？得到宇文泰却失去侯景，还有何利益可言？”以娄昭君的出身和那时书籍流通的状况，我们可以相信她没有读过《三国志》，不会了解司马昭派钟会率领大军灭亡蜀汉，钟会却想乘机割据自雄的典故。娄昭君对侯景的怀疑，可说是出自她天纵英明的政治敏感与作为高欢之妻的政治经验。

在这方面，同样碰上侯景的梁武帝显然瞠乎其后，政治形势研判简直不及格，比起娄昭君差得太远。

作为高欢的贤内助，娄昭君节俭持家，亲自纺纱织布，不论是否己出，高欢的每个儿子都得到过她手制的衣服、裤子。作为宫廷女性，她又毫不忌妒。当时游牧民族柔然（蠕蠕）强盛，西魏已经联合了他们，正准备组织联军攻打东魏。高欢听说就派人出使柔然，为世子高澄求婚，以化解此事，柔然可汗却说：“高王爷自己娶才可以。”高欢闻报犹豫难决，娄昭君说：“国家大计，希望你不要犹疑。”高欢听从，果真娶柔然公主郁久闾氏为王妃。

公主到达时，娄昭君让出正室给公主，身段可谓柔软已极。这位当时15岁的柔然公主也是草原女杰，性格刚毅，在东魏完全不说汉语，高欢都很怕她。或许娄昭君对郁久闾公主早就做过研究，公主宁折不屈的性格与背后的柔然的强大势力，正是娄昭君愿意忍辱负重的原因。

娄昭君有三个儿子做皇帝，却未曾为娘家人讨过官职爵位。不论就胡人或汉人的文化而言，她都是理想的妻子与家族的女性领袖。从娄昭君身上，我们可以看出北朝的女性如何在传统中开拓自己的前途。

北魏孝文帝幽皇后冯氏、北魏孝明帝太后胡氏

前已叙述，兹不赘。

北齐武成帝皇后胡氏

她是武成帝高湛的皇后，后主高纬的母亲，后主时的太后。这位女士在性关系上是真正的豪放，一生私通不断。

双性恋的武成帝高湛有个男宠和士开，擅长握槊^[9]，常在宫中与胡皇后玩握槊，二人因此奸通。高湛死后，胡氏成为太后，常出宫拜佛，又与僧人昙献通奸，布施金钱无数，还把丈夫武成帝用的家具搬到昙献的屋里。后来她变本加厉，竟然在内宫中招来一百名僧人，托辞讲经，日夜跟昙献混在一起。她儿子后主高纬听到有关太后的风言风语，起初还不相信，后来去朝见太后，看到太后宫中有两个美貌的少年女尼，后主高纬像其父母一样淫乱成性，把这两人找来要逼奸，却发现他们是男人。后主大怒，把昙献等全部杀掉。从此这对母子互相猜忌，儿子不敢吃母亲送的东西，只怕母亲痛下杀手，把他毒死。

作为顶层统治阶级的女性，胡氏平生只知追求富贵与快乐，为所欲为，却也没有干涉朝政。北齐灭亡后，她与后主皇后穆黄花等被俘至北周，死于隋文帝开皇年间。许多网络资料说胡太后与穆皇后在北周不能过清贫生活，遂在长安为娼，大受欢迎，胡太后还有“为后不如为娼”的感叹。此说法各正史皆不载，是出于近代人蔡东藩所撰之《南北朝演义》七十九回，只能当作野史小说家言姑妄听之。唯胡太后在北周与隋朝时仍有活跃的性行为，则因史有明文，应为事实。

北齐后主淑妃冯小怜

这是一位不知人情世故的北朝宫廷率性女，她因为唐朝大诗人李商隐的这两首诗而大大有名：

北齐二首

唐 李商隐

其一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其二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着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诗说得不错，北齐后主高纬与他的淑妃冯小怜，夸张一点是可以称为“玩完一个帝国的一对童 少年男女”。

冯小怜，北齐后主高纬的妃子，有姿色，擅琵琶，工歌舞。她自幼入宫，充当后主穆皇后的侍女，穆皇后后来失宠，其侍女冯小怜取而代之，从此获得后主专宠，先封淑妃，不久晋封左皇后。“左皇后”这个头衔出现在北齐宫廷，正是北齐胡化的象征。中国汉文化的皇帝后宫中只有一位皇后，其他都是嫔妃，北方游牧民族领袖则可能同时有好几位“阏氏”^[10]。

冯小怜可说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更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率性宫廷女子，遇上同样生于深宫之中的后主高纬，二人彼此相爱，却由于大权在握，导致他们但凭童 之心做出的荒唐决定都会被当成圣旨执行。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决定为北齐带来极大的灾难。以下就是她和北齐后主最极端的一段事迹：

当时北齐、北周正在激烈的战斗中，北齐围攻北周的晋州^[11]城，后主高纬带着冯小怜前往督战。北齐军冒死冲锋，已攻破对方据守的城墙一段，后主大喜，想要在冯小怜面前表现一下，就派人请冯小怜来观看齐军破城，同时竟下令暂缓进攻，专等冯小怜来。等到冯小怜梳妆打扮好，姗姗来迟时，北周守军已经用大木将城墙缺口补好，奉命停攻的北齐军为之目瞪口呆，士气涣散，遂无法攻下，晋州这个军事要地因此再也不属于北齐。北齐终被北周所灭，与此有关。

北齐灭亡，冯小怜也被北周军俘虏，送到长安。她先是在高纬恳求下被送还，亡国之君高纬却在不久后被杀，冯小怜并未殉夫自尽或出家为尼，而是辗转两次被送给胜利方的高官做妾，因向新夫说他正妻的坏话，遭到报复，被迫穿着布裙舂米。她仍然这样过下去，最后被逼自杀。对于冯小怜，若说她无耻亦可，若说她生命力顽强亦可，但她成长在北齐宫廷那样的地方，其人格与人生观正反映出北齐宫廷文化可能对人造成的影响。冯小怜在长安战俘生涯中曾因弹琵琶断弦而吟出一首诗：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应看胶上弦。

这可说是她的绝笔，却也显示出她其实很有才华，与高纬的爱情也确实纯真，纯真到即使助推了北齐的灭亡，仍然让她念念不忘，至于北齐为何灭亡，当然仍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掌控后宫实务的女性：陆令萱

电视剧中的人物“陆贞”的原型应当是北齐时期的女侍中、北齐后主高纬的乳母陆令萱。《北史》中记载她原是高欢部将骆超之妻，因夫谋反而被配入掖庭，成为后主高纬的乳母。陆令萱为人机智精明，办事干练，说话得体，善于奉迎武成帝高湛及胡皇后，很快在宫中得到信任，确立地位。《北史》说：“令萱奸巧多机辩，取媚百端，宫掖之中，独擅威福。”几经转折，竟成为北齐后宫中掌握大权的总管。565年，武成帝高湛禅位给后主高纬，胡皇后升格成胡太后，后宫仍由陆令萱独大。陆令萱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将妃子穆黄花认作干女儿，设计使穆黄花当上皇后；又设法揭发胡太后与人私通的丑闻，小皇帝大怒，将母亲胡太后幽禁。这些北齐宫闱中微妙的斗争与变动，背后都有陆令萱这个中年妇女精明狠辣的影子。北齐末年，她以皇帝奶妈、皇后干妈的双重身份，官至女侍中，宫中称为“太姬”，一时真有权倾天下之势。

577年，北周军攻克邺都，北齐灭亡。陆令萱在其子降周后，被迫自杀。从陆令萱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出北朝甚至中国历代后宫运作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