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孝文帝可称一代英主、一代贤君,但他于南迁四年后死去,北魏从此走向衰败与分裂之路。对于这样一位君主究竟如何评价?他的一连串政策遗留给北魏的,究竟是遗泽还是遗祸?这是探访北朝历史时必须面对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早有人讨论。曾纪鑫曾归纳过去对北魏孝文帝的评价,大致可分为三种观点:
一是赞扬肯定。认为他推动民族融合,使北魏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与文化进步。此说也认为,孝文帝的全盘汉化是顺应历史发展潮流,也是不得不采取的改革方略。
二是褒贬兼有。肯定孝文帝汉化改革,但认为他不该不加选择,将汉族文化的精华与糟粕一概吸收。例如汉化确立门阀制度,使鲜卑贵族日益腐化无能,还使得原有军人地位下降,士气低落,鲜卑族失去尚武精神。
三是全盘否定。认为孝文帝的汉化是迂腐的、消极的,只学到汉人的繁缛礼仪与贪渎腐败,丧失鲜卑人原有的勇武质朴特色。他的改革导致民族的柔弱与国家的衰亡。
不论肯定或否定,仔细分析,这些看法都有“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的嫌疑。要想得到较为中肯的答案,只有以当时的环境作为大前提,加上当事人孝文帝的目标与意志作为小前提,才能推导出合理的结论。(www.xing528.com)
孝文帝有必须迁都的理由,也以皇帝之尊做出了全盘汉化的选择,但他并没有忘记迁都、汉化后可能发生的副作用,也曾设法预作防范,这从他宣布迁都后就回到旧都平城,然后立刻出巡西北边区,对这两个地方加以说明及安抚即可看出。这次巡视对西北边区的效果如何,史书并未记载,唯以当时孝文帝的威望,应该至少能暂时消除当地的疑惧,安抚住这些地区。“修补西北围篱”的工作完成后,孝文帝回到新都洛阳,展开他一边汉化、一边南征的伟大事业。不幸的是,他的健康随着到处奔波与过度工作而迅速恶化,遂不再有能力与时间照顾西北边区,不久就去世了。
孝文帝死于南征军中,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南征在外,军务倥偬之际,还要处理皇妹告嫂、皇后偷情这样的家务事,很可能忽略或来不及向497年新立的太子元恪(宣武帝)耳提面命,要儿子特别注意西北边区的潜在危险,妥善因应,预为防范。不过,即使孝文帝曾经这样做过,从史书所记载的宣武帝元恪看来,恐怕他也不会认真执行,因为他在位的17个年头中,一反父亲与祖先们巡行帝国各地的常态,居然没有离开过洛阳一步!性格温和、懦弱的继任皇帝带头遗忘半个帝国,上行下效,孝文帝迁都、汉化的副作用遂迅速浮现。
从此在这种状况下,西北边区与洛阳中央很快越行越远。洛阳中央不但并未发现或重视国家实际已经分裂的问题,反而越发贪图享受,贪渎腐败。统治者堕落,中央政府必然迅速衰落,此时却还要作威作福,终于导致国家内部被忽视与被歧视的一半以武力反抗,衰落的中央无法招架随之而来的动乱,北魏也走到终点。
北魏的历史如此,对于同样处境的后代王朝而言,就成为一个负面的先例。以后的北方民族征服王朝如辽、金、清,似乎都曾以此为鉴,在全国一部分属于汉文化区,一部分不属汉文化区的局面下,建都于二者交界的北京,对二者采取不同的方式统治,并以同等重视的做法维持双方平衡,故能避免二者决裂,国家也能存在较长的时间。例如辽以燕京[1]为南都,皇帝每年依季节游走于各都之间,使全国各种不同的地区都得到照顾,全国官署还分为管理汉人的“南面官”和管理非汉人的“北面官”二系统;清代前期皇帝常常举行“木兰秋狝”,每逢秋季率领大队人马赴关外狩猎练兵,同时接见草原民族领袖,处理大清帝国非农业地区的事务。道光以后,木兰秋狝不再举行,清朝也进入衰败期。
孝文帝的作为,使北魏成为真正的中央集权帝国,确立北魏对淮河以北地区的长久统治,洛阳也迅速繁华起来;他的汉化政策,使北方民族融合的速度增加,民族冲突的苦难减少,种种成果,都是他带给北魏与中华民族的遗泽。然而他的计划过于庞大,意志过于刚强,生命过于短暂,结果事业未能完成,继承人也未曾调教妥当,又输掉了事业与健康的赛跑,赍志而殁。他死后留下北魏帝国内部两个地区间巨大的差异,渐渐从互相轻视变成敌视,累积到临界点后一举爆发,不可收拾。北魏后期的历史,其实可以视为孝文帝一面倒文化政策的后果。如果没有孝文帝的激进政策,北魏在汉化的大方向不变之下,汉化的速度应该会减缓,带来的冲击也随之变小、变慢,全国比较容易协调。孝文帝激进的汉化政策加上配套措施不足,使潜在的问题扩大并提早显现,因此也可以说是他给北魏的遗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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