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生于昵[1],昵则无所不饰,缘[2]饰着爱[3],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4]内屋深屏,贮光阗彩[5],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象,麻姑[6]幻谱,神女[7]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8],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9],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噉名[10]之恶习已。
【注释】
[1]昵:亲昵。
[2]缘:因为。
[3]饰着爱:出于这种粉饰的目的而描写所爱之人。
[4]矧:读音(shěn),况且。
[5]贮光阗彩:留住光彩美好之物。阗,音tián,充满。
[8]假篆声诗:借助诗文。
[9]西施夷光、文君、洪度:西施夷光,春秋时代越国美女。西施本名施夷光,与王昭君、貂蝉、杨玉环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文君即卓文君,汉代才女,司马相如之妻,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洪度,即薛涛,字洪度,唐代女诗人,蜀中四大才女之一。
[10]噉名:贪慕虚名。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1],徙吴门[2],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3]矢[4]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5]。其佐余著书肥遁[6],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7]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8],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9],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10]也。
【注释】
[1]籍秦淮:秦淮,流经南京的秦淮河,为妓院聚居地。这里指董小宛原是秦淮名妓。
[2]吴门:苏州的别称。
[3]倾盖:原指途中相遇,停车交谈,双方的车盖往一起倾斜。文中指初次相识或者相遇。
[4]矢:发誓。
[5]忤:抵触,违抗。间:隔阂。
[6]肥遁:隐退,隐居。
[7]遘:音gòu,遭遇。
[8]茹苦若饴:甘愿受苦难而不以为苦。
[9]茕茕:孤独的样子。粥粥:柔弱的样子。
[10]争俦:不相上下。
余业为《哀辞》[1]数千言哭之,格于[2]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3]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事[4]余,始终本末,不缘狎昵[5]。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6],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子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傥[7]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藉[8]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注释】
[1]《哀辞》:指作者所写的《亡妻董小宛哀辞》。
[2]格于:鉴于,碍于。
[3]吞鸟梦花:文才出众之意。吞鸟,传说罗含少时昼卧,忽梦一鸟,文色异常,飞来入口,于是才藻日新。见《艺文类聚》引《罗含传》。梦花,传说大诗人李白梦到所用笔头生花,后才华横溢。
[4]事:服侍。
[5]狎昵:态度过于亲近而不庄重。
[6]眉公:陈继儒(1558-1639)号眉公,明代文学家,隐逸文人。半臂:背心,短袖衣。碧纱笼:典出《唐摭言》,唐王播少时贫困,曾在僧院题诗,后来腾达,见其所题之诗被僧人用碧纱盖护。指富达发达。
[7]傥:如果。
[8]藉:同“借”。
己卯[1]初夏,应试白门[2],晤密之[3],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4],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5]矣。嗣下第[6],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7],时逗留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颃[8]者,有沙九畹、杨漪炤。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9]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10]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嬾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注释】
[1]己卯:崇祯十二年(1639)。
[2]白门:江苏省南京市的别名。六朝皆都建康(今南京),其正南门为宣阳门,俗称白门,故名。
[3]密之:方以智(1611-1671),安徽桐城(今安庆枞阳)人,字密之,号曼公,明代思想家、科学家。
[4]双成:董双成,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炼丹宅中,丹成得道,自吹玉笙,驾鹤升仙。因小宛姓董,故以双成比之。
[5]金阊:苏州有金门﹑阊门两城门,故以金阊借指苏州。
[6]下第:科举不中。
[7]半塘:苏州虎丘一带。
[8]颉颃:原指鸟上下翻飞,泛指不相上下,互相抗衡。引申为不相上下。
[9]劳:宽慰。
[10]兔径:狭窄的小路。
庚辰[1]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2]。辛巳[3]早春,余省觐[4]去衡岳,繇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5],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6],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7],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8]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9]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10]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11]掠去,闻之惨然。
【注释】
[1]庚辰:崇祯十三年(1640)。
[2]“知姬”句:董小宛此次去黄山白岳是和钱谦益同行。冒襄《和书云先生己巳夏寓桃叶渡口即事感怀原韵》诗后跋云:董姬十三离秦淮,居半塘六年,从牧斋先生游黄山,留新安三年。牧斋先生,即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下文中钱谦益为成全冒、董二人而慷慨解囊与此有关。
[3]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
[4]省觐:探望。
[5]许忠节:许直,字若鲁,江苏如皋人。此指许直赴粤任惠来知县。
[6]陈姬:陈圆圆,名沅,字圆圆,又字畹芳,居苏州桃花坞,隶籍梨园,为吴中名优,“秦淮八艳”之一。曾为辽东总督吴三桂之妾。
[7]弋腔:弋腔也叫弋阳腔,约起于明末清初,音调高亢、富有朗诵意味,故称“高腔”。《红梅》:明传奇《红梅记》,戏曲传统剧目。
[8]越旦:古代时间概念,指第二天。
[9]虎疁:地名,在江苏苏州西北。
[10]观涛日:阴历八月中旬。
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浒关[1]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2]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3]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4]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5]。子毋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6],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7]。”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8]。
【注释】
[1]浒关:浒墅关,在今吴县西北。
[2]凌遽:急促。
[3]矍矍:惊惧四顾貌;急切貌。
[4]中贵:泛指皇帝宠爱的近臣。
[5]所天:此指长辈婆母。
[6]即果尔:即使果然如此。
[7]昼锦旋:用《旧唐书·张士贵传》唐高祖劝其“衣锦昼游”之典故。
[8]八绝句:即冒襄的《赠畹芬八绝句》。
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1]仲春,都门政府言论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2],先报余。时正在毘陵[3],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盖残冬屡趣[4]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5],因与友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之襄阳,便解维[6]归里。
【注释】
[1]壬午:崇祯十五年(1642)。
[2]量移:官员被贬谪远方后,遇恩赦迁到距京城较近的地区。后也以此称迁职。此处指冒襄之父调出了襄阳。耗:消息。
[3]毘陵:今江苏常州。
[4]趣:同“趋”,去拜访。
[5]壹郁:抑郁。
[6]解维:解缆。维,缆绳。
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户[1]不见客。”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2]。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谭[3]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4]。”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5]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遂别。
【注释】
[1]户:闭门。,音jué。
[2]阒如:空虚,寂静。
[3]谭:同“谈”。
[4]王:同“旺”。
[5]诘旦:到次日早晨。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倾盖,拳切不可负[1]。”仍往言别,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傍岸,便疾趋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装已戒,随路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毘陵、阳羡、澄江,抵北固[2],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逼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3]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4]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时五木[5]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6]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
【注释】
[1]拳切不可负:拳拳之心千万不能辜负。
[2]梁溪:水名,在江苏无锡。相传东汉时著名文人梁鸿偕其妻孟光曾隐居于此,故而得名。阳羡:今江苏宜兴。澄江:江苏江阴的别称。北固:山名,在江苏镇江。
[3]定省:子女向长辈问安。
[4]责逋:责,通“债”。索取拖欠款。
[5]五木:古代博具。以斫木为子,一具五枚,故名五木。后世所用骰子相传即由五木演变而来。
[6]偾:音fèn,败坏,破坏。
才抵海陵[1],旋就试,至六月抵家。荆人[2]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竟赴金陵,俟场后报姬。金桂月三五之辰[3],余方出闱,姬猝到桃叶[4]寓馆。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八,抵三山门[5],又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逾固[6]。时魏塘、云间[7]、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场事既竣,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8],自楚休致[9]矣。时已二载违养[10],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遂不及为姬谋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复留之銮江候榜。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11]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12]。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且严亲甫归,余复下第意沮,万难即诣。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返吴门,以厌[13]责逋者之意,而后事可为也。
【注释】
[1]海陵:今江苏泰州。
[2]荆人:古人称自己的妻子。此指冒襄的结发妻子苏氏。
[3]金桂月三五之辰:阴历八月十五。
[4]桃叶:桃叶渡,秦淮河上的―个古渡,位于南京秦淮河与古青溪水道合流处附近。桃叶、桃根姊妹同为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的妾,因王献之当年曾在此迎接过爱妾桃叶,古渡口由此得名。
[5]三山:在江宁县,李白的“三山半落青天外”,即指此处。
[6]逾固:更加坚定。
[7]魏塘:今浙江嘉善。云间:上海松江的古称。
[8]宝庆:今湖南宝庆。调:指宝庆副使。
[9]楚:指襄阳。休致:官吏年老去职。
[10]违养:指父母或尊长去世。
[11]燕子矶:在南京市主城区北郊观音门外,因矶头直立江上,三面临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飞,故名为燕子矶。
[12]副车:清代称乡试的副榜贡生。
[13]厌:满足。
阳月过润州[1],谒房师[2]郑公,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3]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4]。”刺史举杯奋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参数斤佐之。讵谓[5]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裂,逸去吴江。余复还里,不及讯。
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虞山宗伯[6]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7],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8]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疁,旋买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9],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10],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而南中则李宗宪旧为礼垣者与力[11]焉。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注释】
[1]阳月:阴历十月。润州:指今江苏镇江。
[2]房师:举人、贡士对荐举自己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因乡试、会试中分房阅卷,应考者试卷须经某一房同考官选出,加批语后推荐给主考官,方能取中,因有此称。
[3]方空:一种细而薄的方孔纱。
[4]黄衫押衙:指皇宫仪仗的侍卫,因服黄衫故得名。此喻侠客。君平:典出《太平广记》中的《柳氏传》。韩翃,唐代诗人,字君平,与柳氏相爱,后柳氏遭番将沙吒利劫走,宠之专房,经虞候许俊的帮助,二人终得破镜重圆。仙客:典出《太平广记》的《无双传》,王仙客与无双青梅竹马,互相爱慕,无双因父罪被收入宫中,后得豪士古押衙乞取茅山道士妙药相助,救出无双,二人得成夫妻偕老。
[5]讵谓:岂料。
[6]虞山宗伯:即钱谦益。宗伯,即大宗伯,礼部尚书的古称。
[7]荐绅:指官宦。
[8]区画:筹划安排。
[9]至月之望:阴历十一月十五。
[10]落籍:指官妓从良,从乐籍中除名,恢复平民身份。
[11]宗宪:御史台官员。礼垣:礼部。与力:从中出力。
壬午清和晦日[1],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2]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3]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4]也。偕登金山[5],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6]淛回官舫长年[7]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瓷大白盂,盛樱珠数斤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矣。
【注释】
[1]清和:天气清明和暖,后为阴历四月的别称。晦日:阴历月终。
[2]西先生:外国朋友。
[3]退红:粉红色。
[4]张丽华:南朝陈后主人宠妃,姿色美艳能歌善舞。 桂宫:张丽华所居结绮阁别称桂宫。霓裳:衣服的美称。
[5]金山:山名,在江苏镇江。
[6]去秋:去年秋天。
[7]长年:船工。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1]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座为眉楼顾夫人、寒秀斋李夫人[2],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3],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啻游仙枕[4]上梦幻也。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胜概。壬午鞠月之朔[5],汝为曾延[6]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长江白浪涌象,奔赴杯底,姬轰饮巨叵罗[7],觞政[8]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姬最温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注释】
[1]同社:指复社。
[2]眉楼顾夫人:顾媚,字眉生,又名眉,江苏上元人。金陵名妓,后被龚鼎孳纳为妾,精诗词韵律。寒秀斋李夫人:李大娘,字宛君,性情爽直,有侠妓之称。
[3]《燕子笺》:明传奇,阮大铖著。
[4]游仙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唐玄宗时,龟兹国进奉枕一枚,其色如玛瑙,温润如玉,制作甚朴素。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帝因名为游仙枕。
[5]鞠月之朔:阴历九月初一。鞠,通“菊”。
[6]延:邀请。
[7]叵罗:古代酒杯。
[8]觞政:汉族民间饮酒时一种助兴取乐的游戏。
乙酉[1],余奉母及家眷流寓[2]盐官[3],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见姬为余如意珠[4],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邱,与余指点旧游,重理前事,吴门知姬者咸称其俊识,得所归云。鸳鸯湖[5]上,烟雨楼高。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浅渚层溪而潋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岩濑[6]碧浪苍岩之胜。姬更云:“新安[7]山水之逸,在人枕灶[8]间,尤足乐也。”
【注释】
[1]乙酉:弘光元年,顺治二年(1645)。
[2]流寓:流落他乡居住。
[3]盐官:镇名,在浙江海宁。
[4]如意珠:佛教用具,也叫摩尼珠。佛教认为,它能够满足人的任何希望和要求,所以叫如意珠。
[5]鸳鸯湖:南湖,在浙江嘉兴。湖中多鸳鸯,或云东西南湖相接,状如鸳鸯,故名。
[6]桐君:指桐江,江边有七里濑,为汉严子陵垂钓处。
[7]新安:新安江,在浙江上游。
[8]枕灶:枕边灶边,指近在咫尺。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时余侍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抵斯室,见无所不备。旁询之,始感叹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余不启户。耽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翦彩织字,镂金回文,各厌[1]其技,针神针绝[2],前无古人已。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3]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4]。当大寒暑,折胶铄金[5]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6],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7]。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8],皆出姬手。姬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死能弥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见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洵称异人。
【注释】
[1]厌:穷尽。
[2]针神:相传三国魏文帝所爱美人薛灵芸,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火之光,裁制立成,宫中号曰“针神”。魏文帝为之改名“夜来”。凡不是薛灵芸缝制的衣服,文帝一概不穿。针绝:晋王嘉的《拾遗记》记载,吴王赵夫人能刺绣作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时人谓之“针绝”。
[3]恭人:旧时代命妇封号,根据丈夫的官职品级而定,元代六品之妻封之,明清两代,四品官之妻封之。明清如封赠四品官之母或祖母称太恭人。
[4]爬背喻痒:比喻善解人意。
[5]折胶铄金:严寒酷暑。(www.xing528.com)
[6]夏楚:古代学校处罚越礼犯规者的用具。夏,音jiǎ,同“槚”。楚,荆条。
[7]枘凿:枘,榫头。凿,榫眼。“方枘圆凿”的略语方榫头,圆榫眼,二者合不到一起,比喻两不相容。
[8]金错、泉布:皆为古代货币名称。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每集细加评选,广搜遗失,成一代大观。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者甚夥,《品汇》[1],六百家大略耳,即《纪事本末》[2],千余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全唐诗话》更觉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豫章[3]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余种。孟津[4]王师向余言:“买灵宝[5]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6]批阅唐人诗,剞劂[7]工费,需数千金。僻地无书可借,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然每得一帙,必细加丹黄[8]。他书有涉此集者,皆录首简,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及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9],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书》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注释】
[1]《品汇》:《唐诗品汇》,明代高棅编辑的唐代汉族诗歌选集。此书明确将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期,特重盛唐,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方外异人为旁流。
[2]《纪事本末》:《唐诗纪事》,南宋计有功撰。
[3]豫章:今江西南昌。
[4]孟津:县名,在河南洛阳北部。
[5]灵宝:古县名,明清时属河南陕州。
[6]胡孝辕:胡震亨,明代文学家、藏书家。字孝辕,自号赤城山人。浙江海盐人。才识通达敏捷,著有《唐音统签》《赤城山人稿》等。职方:官名。明清时掌军制、舆图、征讨等事。
[7]剞劂:音jī jué,雕板,刻印。
[8]丹黄:旧时点校书籍用朱笔书写,遇误字,涂以雌黄,故称点校文字的丹砂和雌黄为丹黄。
[9]少陵:即杜甫,字子美,号少陵野老。义山:即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王建:字仲初,唐代诗人。花蕊夫人:后蜀主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五代十国女诗人,青城人。幼能文,尤长于宫词。曾效仿王建作《宫词百首》。王珪:字叔玠,唐初四大名相之一。三家:指王建、花蕊夫人、王珪。
犹忆前岁,余读《东汉》[1],至陈仲举、范、郭诸传[2],为之抚几。姬一一求解其始末,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3]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4],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还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5]极赞其妙,促绣梓[6]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雠鸠工,以终姬志。
【注释】
[1]《东汉》:指《后汉书》。
[2]陈仲举:陈蕃,字仲举,东汉时期名臣,与大将军窦武共同谋划翦除宦官,事败被害。范:范滂。 郭:郭亮。皆为东汉时反对宦官专权的官员。
[3]乙酉:清顺治二年(1645)。
[4]奇僻:新奇生僻的典故。
[5]龚奉常:龚鼎孳,字孝升,因出生时庭院中紫芝正开,故号芝麓,安徽合肥人。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江左三大家”。
[6]梓:付梓印刷。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1],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阅《戎辂表》[2],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钟学《曹娥碑》[3],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诗,或遗事妙句,皆以姬为绀珠[4]。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5]。流离时宁委[6]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末后尽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注释】
[1]董文敏: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的谥。《月赋》:南朝宋辞赋家谢庄的名篇。
[2]《戎辂表》:指钟繇所写的字帖。内容为得知蜀将关羽被杀的喜讯时写的贺捷表奏。此系最能代表钟书面貌的一帖。
[3]《曹娥碑》:小楷帖本,书法古淡秀润。
[4]绀珠:相传唐朝宰相张说有绀色珠一颗,如有遗忘之事,持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焕然明晓,因名记事珠。后比喻博记,也多用于能帮助记忆的物事。
[5]不置:不停,不已。
[6]委:丢掉不要。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1],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岕片[2]。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3]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余每诵左思[4]《娇女诗》“吹嘘对鼎”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5]。东坡云:“分无玉椀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6],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7]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8]。丙戌客海陵[9],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注释】
[1]蕉叶:浅底的酒杯。宋陆元光《回仙录》中记载,饮器中,惟钟鼎为大,屈巵螺杯次之,而梨花蕉叶最小。
[2]岕片:茶名,岕茶是明清时的贡茶。浙江宜兴产的茶在唐宋称之为阳羡茶,到了明清称之岕茶。
[3]片甲蝉翼:五代蜀人毛文锡《茶谱》:“蜀州……蝉翼者,其叶嫩薄如蝉翼也,皆散茶之最上也。”明张谦德《茶经》上篇论茶,“蜀州之雀舌、鸟嘴、片甲、蝉翼,其名皆著。”指好茶。
[4]左思:西晋文学家,字太冲,其《三都赋》颇被当时称颂,一时“洛阳纸贵”。
[5]卢:卢仝(tóng)唐代诗人,好茶成癖,他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传唱千年而不衰,其中的“七碗茶诗”脍炙人口: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与陆羽茶经齐名。陆:陆羽,唐代著名的茶学专家,被誉为“茶仙、茶圣”。一生嗜茶,精于茶道,著有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
[6]伽楠:沉香。
[7]斝:音jiǎ,温酒的酒器,也被用作礼器,通常用青铜铸造。
[8]肆料:市面上可买到的物料。
[9]丙戌:清顺治三年(1646)。海陵:今江苏泰州。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1]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隔黄熟。近南粤东莞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㲪[2]重叠,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3],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著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4]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一种生黄香,亦从枯肿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余尝过三吴白下[5],遍收筐箱中,盖面[6]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7],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8]中恐未见耳。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注释】
[1]真腊:今柬埔寨。
[2]毾㲪:有花纹的细毛毯。
[3]宣炉:明宣德时所制造之炉。
[4]蕊珠:蕊珠宫,道教传说中的仙宫。
[5]三吴:明周祁《名义考》以苏州为东吴、润州为中吴,湖州为西吴,合为“三吴”。白下:南京的别称。
[6]盖面:能够遮住脸的大小。
[7]黎美周:名遂球,广东番禺人,明清有名的节烈文人、书画家。
[8]《蔚宗传》:范晔,字蔚宗,南朝宋史学家、文学家。曾修订《后汉书》。其传入《宋书》及《南史》,其中收有《和香方》。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1]相受,或隔岁便芟翦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2]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翦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3]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4]之韵。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去冬姬病,枯萎过半。楼下黄梅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戴。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枝不生一蕊,惟听五鬣[5]涛声,增其凄响而已。
【注释】
[1]军持:一种盛水器,又名军墀、君迟、群持、捃稚迦、净瓶等,为云游僧人盛水洗手用具。
[2]霏微:雾气、细雨等弥漫的样子。
[3]罨:音yǎn。捕鸟用的网,此处指网状的样子。
[4]三湘:一说为湖南的湘潭、湘乡、湘阴。七泽:相传古时楚有七处沼泽,后以“七泽”泛称楚地诸湖泊。文中泛指古楚地,因《楚辞》中多兰花的描写。
[5]五鬣:五鬣松,风吹时其声如涛。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1]。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2]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希逸[3]《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齁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李长吉[4]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诵此三字,则反覆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5]“倚影为三”之语尚赘,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玩月三昧矣。
【注释】
[1]流萤纨扇诗:当指杜牧的《秋夕》,中有“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诗句。
[2]簟:音diàn,竹席。
[3]谢希逸:即谢庄,字希逸,南朝宋大臣。
[4]李长吉:唐代诗人李贺,字长吉,“月漉漉,波烟玉”即出自李贺的《月漉漉篇》。
[5]贾长江:贾岛,唐代诗人,曾任长江主簿,故世称贾长江。
姬性淡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1]风薰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2],难与争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豉热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
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数日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3]。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菭。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4]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蝐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堫,腐汤[5]如牛乳。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6]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注释】
[1]海错:原指众多的海产品,后称各种海味为海错。
[2]金茎仙掌:指甘露。汉武帝为求仙,在建章宫神明台上造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接天上的仙露,后称承露金人为仙掌。
[3]建宁三年之蓄:建宁为福建三明西北部的县,该地区制乳腐要积藏三年。
[4]芳旨:香美之味。
[5]腐汤:豆腐汤。
[6]郇厨:郇,音huá,n唐代韦陟,袭封郇国公。性好馔羞,厨中多美味佳肴。后以“郇公厨”称膳食精美的人家。此借名厨。
甲申三月十九之变[1],余邑清和望后[2],始闻的耗[3]。邑之司命[4]者甚懦,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又有兴平兵[5]四溃之警。同里绅衿[6]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阅数日,上下三十余家,仅我灶有炊烟耳。老母、荆人惧,暂避郭外,留姬侍余。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封识。群横日劫,杀人如草,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难独立。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7]北。一黑夜六十里,抵泛湖洲朱宅。江上已盗贼蜂起,先从间道微服送家君从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办。”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数百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猝随手取用。家君见之,讶且叹,谓姬何暇精细及此!
【注释】
[1]甲申三月十九之变: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起义军攻克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明亡。
[2]清和望后:阴历四月十五后。
[3]的耗:确切的消息。
[4]邑:古时县的别称。司命:星官名,此处指地方官。
[5]兴平兵:指南明兴平伯高杰攻扬州城之事。
[6]绅衿:泛指地方上的体面人物。绅,有官职而退居在乡的人;衿,青衿,生员所服,指生员。
[7]澄江:今江苏江阴。
维时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百金雇十舟,百余金募二百人护舟。甫行数里,潮落舟胶,不得上。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踞六舟为犄角,守隘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报曰:“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党。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涕。余笑指江上众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从无负人之事,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
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险,万一阻石尤[1],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二十金付沈姓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沈与众咸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难寻无益之费?”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脱,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者?舟子曰:“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余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余行李婢妇,尽弃舟中。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也。大盗知余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盗虽散去,而未厌[2]其志,恃江上法网不到,且值无法之时,明集数百人,遣人谕余:以千金相致,否则竟围朱宅,四面举火。余复笑答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中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余倾囊召合庄人付之,令其夜设牲酒,齐心于庄外,备不虞。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3],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雇舆辆,星驰至五鼓,达城下,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爱尽失焉。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午节返吾庐,衽金革[4]与城内枭獍[5]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6]。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7],去江南,嗣寄居盐官。因叹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注释】
[1]石尤:即石尤风,逆风﹑顶头风的俗称。传说古代有商人尤某娶石氏女,情好甚笃。尤远行不归,石思念成疾,临死叹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后因称逆风﹑顶头风为“石尤风”。
[2]厌:满足。
[3]趋蹶:犹言连滚带爬。
[4]衽金革:以兵器﹑甲胄为卧席。形容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敌。《礼记·中庸》:“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此处指清军。
[5]枭獍:旧说枭为恶鸟,生而食母;獍为恶兽,生而食父。比喻忘恩负义之徒或狠毒的人。
[6]南都:指南京。
[7]督漕任:督运漕粮的官吏。
乙酉[1]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崩陷[2],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缘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举重行李四塞舟车,故不能轻身去。且来窥瞷,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乃盐官城中,自相残杀,甚哄,两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
大兵迫檇李[3],剃发之令初下,人心益惶惶。家君复先去惹山,内外莫知所措。余因与姬诀:“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姬曰:“君言善。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间关匍匐以俟君回。脱[4]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方命之行,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自此百日,皆辗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而姬之惊悸瘁瘏[5],至矣尽矣!
【注释】
[1]乙酉:清顺治二年(1645),南明弘光元年。
[2]崩陷:指五月南都被攻陷。
[3]大兵:此指清兵。檇李:嘉兴的别称。
[4]脱:假如。
[5]瘁瘏:音cuì tú,因疲劳致病。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遗矣。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幞被不办。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1]。方亦窜迹[2]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时当残秋,窗风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3]返旧寓,余则感寒,痢虐沓[4]作矣。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煨桑节,药缺攻补。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5],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6]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呼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7]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身静听,凄激荒惨,欷歔流涕。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早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毫发几微[8],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谅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祐。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注释】
[1]方坦庵:方拱乾,字肃之,号坦庵,安徽桐城人。明崇祯元年(1628)进士,官至少詹。年伯:同一年考取进士的人为同年,后辈称与父辈同一年考上的人为年伯。方拱乾与冒襄的父亲冒起宗同为崇祯元年进士,故称年伯。
[2]窜迹:遁迹,隐迹。
[3]家累:家属。
[4]沓:频繁。
[5]家难剧起:指乙酉年十二月如皋遗民被清军镇压。
[6]鹿鹿:忙碌的样子。
[7]兵燹:指因战乱而遭受焚烧破坏的灾祸。燹,音xiǎn。
[8]几微:细小。
丁亥[1],谗口铄金[2],太行千盘,横起人面,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惟早夜焚二纸告关帝君。久抱奇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妄投以补,病益笃,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盖余之病不从境入也。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己丑[3]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
【注释】
[1]丁亥:清顺治四年(1647)。
[2]谗口铄金:指冒襄被仇人陷害险些被拘捕。
[3]己丑:清顺治六年(1649)。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1]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余时占玩不解[2],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牢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3]。”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忆”字之奇,呈验若此。
姬乏衣饰,尽失于患难。归来淡足,不置一物。戊子[4]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5]摹之,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祥’对‘乞巧’。”镌摹颇妙。越一岁,钏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余易书“比翼”“连理”。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故。《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6]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
【注释】
[1]壬午:崇祯十五年(1642)。
[2]占玩不解:占卜后对于得到的命数不理解。
[3]西华门:南京本为六朝故都,梁改千秋门为西华门,南京八城门之一。
[4]戊子:清顺治五年(1648)。
[5]跳脱:手镯。
[6]洪都客:唐白居易《长恨歌》中为杨玉环招魂的方士。
姬书法秀媚,学钟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颍[1],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文成帙,皆遗迹也。小有吟咏,多不自存。客岁[2]新春二日,即为余抄写《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3],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恰以是日长逝也。
【注释】
[1]泓颍:指砚和笔。
[2]客岁:指丙戌年,清顺治三年(1646)。
[3]不怿:不高兴。
客春[1]三月,欲重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2],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3]不足比拟。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心不见。如‘桃花瘦尽春酲面’七字,绾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他如园次[4]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于皇[5]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6]之“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7]之“珊瑚架笔香印屧,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8]之“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9]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吾邑徂来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蛾眉问难佐书帏”,皆为余庆得姬,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耶?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麋隃[10]也。
【注释】
[1]春:指庚寅年春天,清顺治七年(1650)。
[2]邗上:邗江,县名,在江苏扬州。
[3]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指龚鼎孳作《金阊行为辟疆赋》一诗。《帝京篇》:唐代诗人骆宾王的七言歌行。《连昌宫》:是唐代诗人元稹创作的长篇叙事诗。
[4]园次:吴绮,字园次,清代词人。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得“红豆词人”之雅号。
[5]于皇:杜茶村,即杜浚,字于皇,号茶村。
[6]孝威:邓汉仪,字孝威,号旧山。明末加入复社。
[7]心甫:厉志,清浙江定海人,字心甫,号骇谷,别号白华山人。诸生。书画家,中年患目疾,而书画益进。握笔疾扫,全以神行,一日可成数十幅。亦工诗文。
[8]仙期:姚佺,字仙期,明末复社成员。
[9]仲谋:彭孙贻,清代诗画家。字仲谋,一字羿仁,号茗斋,自称管葛山人。
[10]麋隃:墨的古称。最早的墨,以隃麋(今陕西千阳)所制为贵,故名“隃麋墨”。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1]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2]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3]。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间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
【注释】
[1]友沂:赵开心之子,赵而汴。赵开心,明崇祯七年(1634)进士,入清后历官左都御史、仓场总督、工部尚书。
[2]小奚:小僮。
[3]商音:悲凉哀怨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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