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癸卯秋芙归来，陶庵梦忆琐忆

道光癸卯［1］闰秋，秋芙来归。漏三下，臧获［2］皆寝。秋芙绾堕马髻［3］，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历言小年嬉戏之事，渐及诗词，余苦木舌挢［4］不能下。因忆昔年有传闻其《初冬》诗云“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5］单”，余初疑为阿翘假托，至是始信。于时桂帐虫飞，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气滃然［6］，流袭枕簟。秋芙请联句，以观余才，余亦欲试秋芙之诗，遂欣然诺之。余首赋云：“翠被鸳鸯夜，”秋芙续云：“红云［7］楼。花迎纱幔月，”余次续云：“人觉枕函秋。”犹欲再续，而檐月暧斜，邻钟徐动，户外小鬟已喁喁来促晓妆矣。余乃阁笔而起。

【注释】

［1］癸卯：道光二十三年（1843）。

［2］臧获：奴婢。

［3］堕马髻：古代女性的发髻式样。因将发髻置于一侧，呈似堕非堕之状，故名。

［4］舌挢：挢：翘起。翘起舌头，久久不能放下。形容惊讶或害怕时的神态。典出《史记·扁鹊苍公列传》：“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舌挢然而不下。”

［5］半臂：形似衫去其长袖，成为宽口短袖衣，其形制与衫齐长。

［6］滃然：烟雾弥漫貌。

［7］：蝙蝠。

数日不入巢园，阴廊之间，渐有苔色，因感赋二绝云：“一觉红蕤梦，朝来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镜槛无人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时秋芙归宁［1］三十五日矣。群季［2］青绫，兴应不浅，亦忆夜深有人，尚徘徊风露下否？

秋芙之琴，半出余授。入秋以来，因病废辍。既起，指法渐疏，强为理习，乃与弹于“夕阳红半楼”上。调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调，则当五徽而绝。秋芙索上新弦，忽烟雾迷空，窗纸欲黑。下楼视之，知雏鬟不戒，火延幔帷，童仆扑之始灭。乃知猝断之弦，其谶不远，况五［3］，火数也，应徽而绝，琴其语我乎？

秋芙以金盆戎葵叶汁，杂于云母之粉，用纸拖染，其色蔚绿，虽澄心［4］之制，无以过之。曾为余录《西湖百咏》，惜为郭季虎携去。季虎为余题《秋林著书图》云：“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钞。”即指此也。秋芙向不工书，自游魏滋伯、吴黟山两丈［5］之门，始学为晋唐格。惜病后目力较差，不能常事笔墨，然间作数字，犹是秀媚可人。

【注释】

［1］归宁：回娘家。

［2］群季：众兄弟。青绫：青色的有花纹的丝织物。古时贵族常用以制被服帷帐。《晋书·谢道韫传》载，谢道韫曾以青绫步幛自蔽，与丈夫家的众兄弟谈游戏事。

［3］况五，火数也：《隋书·王劭传》：“伏愿远遵先圣,於五时取五木以变火。”意五是主火的数字。

［4］澄心：澄心堂，南唐烈祖李昪所居。后主李煜所造的纸便以此为名，称澄心堂纸，其“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被评为中国史上最好的纸。

［5］两丈：两位老先生。

夏夜苦热，秋芙约游理安［1］。甫出门，雷声殷殷，狂飙疾作。仆夫请回车，余以游兴方炽，强趣之行。未及南屏［2］，而黑云四垂，山川瞑合。俄见白光如练，出独秀峰［3］顶，经天丈余，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树下。雨霁更行，觉竹风骚骚，万翠浓滴，两山如残妆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与秋芙且观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湿也。时月查开士［4］主讲理安寺席，留饭伊蒲［5］，并以所绘白莲画帧见贻。秋芙题诗其上，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之句。茶话既洽，复由杨梅坞至石屋洞。洞中乱石排拱，几案俨然。秋芙安琴磐磴，鼓《平沙落雁》之操［6］。归云滃然，涧水互答，此时相对，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俄而残暑渐收，暝烟四起，回车里许，已月上苏堤杨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户皆湿，童仆以重门锁扃，未获入视。俟归，已蝶帐蚊橱，半为泽国，呼小婢以筠笼［7］熨之，五鼓始睡。

【注释】

［1］理安：理安寺，即灵隐寺，在杭州西湖西北的灵隐山。据传晋时曾有僧慧理在此起寺安居，故名。

［2］南屏：南屏山，西湖胜景之一。

［3］独秀峰：飞来峰。

［4］开士：以能自开觉,又可开他人生信心,故称。后用作对僧人的敬称。

［5］伊蒲：梵语伊蒲塞的省称，此指寺院。

［6］《平沙落雁》：古琴曲，曲调悠扬流畅，通过时隐时现的雁鸣，描写雁群在空际盘旋顾盼的情景。

［7］筠笼：罩在火炉上的竹笼。

秋芙喜绘牡丹，而下笔颇自矜重。嗣从老友杨渚白游，活色生香，遂入南田之室［1］。时同人中寓余草堂及晨夕过从者，有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诸人，品叶评花，弥日不倦。既而钱去杨死，焦、严诸人各归故乡。秋芙亦以盐米事烦，弃置笔墨。惟余纨扇一枚，犹为诸人合画之笔，精神意态，不减当年，暇日观之，不胜宾朋零落之感。

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东风骤来，飘散满地，秋芙怅然。余曰：“此真个‘风狂春不管’矣！”相与一笑而罢。

余旧蓄一绿鹦鹉，字曰“翠娘”，呼之辄应。所诵诗句，向为侍儿秀绢所教。秀绢既嫁，翠娘饮啄常失时，日渐憔悴。一日，余起盥沐，闻帘外作细语声，恍如秀娟声吻，惊起视之，则翠娘也。杨枝［2］去数月矣，翠娘有知，亦忆教诗人否？

【注释】

［1］南田：恽南田，名格，字惟大，后改字寿平。南田是他的号，明末清初著名的书画家，开创了没骨花卉画的独特画风，是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

［2］杨枝：白居易的侍妾，本名樊素，善唱《杨柳枝》。此指秀娟。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庾兰成［1］云：‘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语耳。”斯言信然。

平生未作百里游。甲辰［2］娥江之役，秋芙方病寒疾，欲更行期，而行装既发，黄头［3］促我矣。晚渡钱江，飓风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敛眉，郁郁作相对状，因忆子安《滕王阁序》［4］云：“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殊觉此身茫茫，不知当置何所。明河在天，残灯荧荧，酒醒已五更时矣。欲呼添衣，而罗帐垂垂，四无人应，开眼视之，始知此身犹卧舟中也。

【注释】

［1］庾兰成：庾信，字子山，小字兰成，北周诗人、文学家。

［2］甲辰：道光二十四年（1844）。

［3］黄头：黄头郎，指船夫，因戴黄帽而得名。

［4］子安：唐代诗人王勃，字子安，初唐四杰之首。代表作品有《滕王阁序》《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1］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2］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3］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未终，船唇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也识，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香色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桥上石柱，为去年题诗处，近为衣剥蚀，无复字迹。欲重书之，苦无中书［4］。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注释】

［1］西溪：杭州西北。

［2］《汉宫秋怨》：琴曲，讲王昭君出塞事。

［3］琤瑽：金属撞击发出的声音。

［4］中书：笔。

余莲村来游武林［1］，以惠山泉［2］一瓮见饷。适墨开士主讲天日山席，亦寄头纲茶［3］来。竹炉烹饮，不啻如来滴水［4］，遍润八万四千毛孔，初不待卢仝七盌［5］也。莲村止余草堂十有余日，剪烛论文，有逾胶漆。惜言欢未终，饥为驱去［6］。树云相望，三年于兹矣。常忆其论吴门诸子诗，极称觉阿开士为闻见第一，觉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磨砖十年，得正法眼藏［7］。所居种梅三百余本，香雪满时，跌坐其下，禅定既起，间事吟咏。有《咏怀》诗云：“自从一见《楞严》［8］后，不读人间糠粕书。”昔简斋老人论《华严经》［9］云：“文义如一桶水，倒来倒去。”不特不解《华严》，直是未见《华严》语。以视觉阿，何止上下床之别［10］耶！惜未见全诗，不胜半偈［11］之憾。闻莲村近客毗陵［12］，暇日当修书问之。

【注释】

［1］武林：今杭州灵隐山，后多指杭州。

［2］惠山泉：位于江苏省无锡市西郊惠山山麓，相传经茶圣陆羽亲品其味，故一名陆子泉，经乾隆御封为“天下第二泉”。

［3］头纲茶：为清明至夏至节（三月上旬至五月中旬）所采之茶。茶叶至嫩,品质甚佳。

［4］如来滴水：指甘露。

［5］卢仝七盌：卢仝，唐代诗人，著有《茶谱》，被世人尊称为“茶仙”。他的《七碗茶歌》，又称《七碗茶诗》，是《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最精彩的部分，写出了品饮新茶给人的美妙意境。“一碗喉吻润， 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 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6］饥为驱去：晋陶潜《乞食》诗中有“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之句，谓为饥寒而不得不奔忙。

［7］正法眼藏：禅宗用来指全体佛法（正法）。朗照宇宙谓眼，包含万有谓藏。

［8］《楞严》：即《首楞严经》，佛教的一部极重要的大经。

［9］简斋老人：袁枚，号简斋。《华严经》：大乘佛教主要经典。

［10］上下床之别：称人或事高下悬殊很大。典出《三国志·魏志·陈登传》，汉末许汜去见陈登，登自卧大床，让汜卧下床。汜告刘备，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

［11］偈：佛教术语，译曰颂，佛经中的唱词。

［12］毗陵：今江苏常州。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傍，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辄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铞温暾［1］，已无余火，欲呼小鬟，皆蒙头户间，为趾离［2］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然入秋犹未数日，未知八九月间更复何如耳？

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3］，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扫地焚香，喻佛法耳，谓如此即可成佛，则值寺阍黎［4］，已充满极乐国矣。秋芙性爱洁，地有纤尘，必亲事箕帚。余为举王栖云偈云：“日日扫地上，越扫越不净。若要地上净，撇却苕帚柄。”秋芙卒不能悟。秋荚辨才十倍于我，执于斯者，良亦积习使然。

【注释】

［1］温暾：水、酒等温而不热。

［2］趾离：梦神名。唐冯贽《记事珠·梦神》：“梦神曰趾离，呼之而寝，梦清而吉。”

［3］绿萼仙人：九疑仙人萼绿华，中国古代传说中道教女仙名。

［4］阍黎：阍，音（hūn）。梵语，意谓僧徒之师。

余居湖上十年，大人月给数十金，资余盐米。余以挥霍，每至匮乏，夏葛冬裘，递质递赎，敝箧［1］中终岁常空空也。曾赋诗示秋芙云：“一寒至此怜张禄［2］，再拥无由惜谢耽。箧为频搜卿有意，裈［3］犹可挂我何惭。”纪实也。丁未冬，伊少沂大令［4］课最北行，余饯之草堂，来会者二十余人。酒次，李山樵鼓琴，吴康甫作擘窠书［5］，吴乙杉、杨渚白、钱文涛分画四壁，余或拈韵赋诗，清谈瀹［6］茗。惟施庭午、田望南、家宾梅十余人，踞地赌霸王拳，狂饮疾呼，酒尽数十觥不止。是夕，风月正佳，余留诸人为长夜饮。羊灯既上，洗盏更酌，未及数巡，而呼酒不至。讶询秋芙，答云：“瓶罍罄矣。床头惟余数十钱，余脱玉钏换酒，酒家不辨真赝，今付质库［7］，去市远，故未至耳。”余为诵元九［8］“泥他沽酒拔金钗”诗，相对怅然。是集得诗数十篇，酒尽八九瓮，数年来文酒之乐，于斯为盛。自此而后，纵迹天涯，云萍聚散，余与秋芙亦以尘事相羁，不能屡为山泽游矣。

【注释】

［1］箧：小箱子，藏物之具。

［2］张禄：为一代名相范雎的化名，战国时魏国人。

［3］裈：古代称裤子。

［4］大令：对县官的敬称。课最：古时朝廷对官吏定期考核，检查政绩，政绩最好的称“课最”。

［5］擘窠书：大字的别称，最初是篆刻印章用语。古人写碑为求匀整，有以横直界线划成方格者，叫“擘窠”。一般书体为楷书。

［6］瀹：音（yuè），煮。

［7］质库：中国古代进行押物放款收息的商铺。亦称质舍、解库、解典铺、解典库等。

［8］元九：元稹（779-831），字微之，唐朝著名诗人。其《遣悲怀三首·其一》有“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之句。

秋芙素不工词，忆初作《菩萨蛮》云：“莫道铁为肠，铁肠今也伤。”造意尖新，无板滞之病。其后余游山阴［1］，秋芙制《洞仙歌》见寄，气息深稳，绝无疵颣［2］，余始讶其进境之速。归后索览近作，居然可观，乃知三日之别，固非昔日阿蒙矣。昔瑶花仙史降乩［3］巢园，目秋芙为昙阳后身［4］，观其辨才，似亦可信。加以长斋二十年，《楞严》《法华》熟诵数千卷，定而生慧，一指半偈，犹能言下了悟，况区区文字间乎！昔人谓“书到今生读已迟”，余于秋芙信之矣。

秦亭山西去二十里，地名西谿，余家槐眉庄在焉。缘溪而西，地多芦苇，秋风起时，晴雪满滩，水波弥漫，上下一色。芦花深处，置精蓝［5］数椽，以奉瞿昙［6］，曰“云章阁”。阁去庄里余，复涧回溪，非苇杭［7］不能到也。时有佛缘僧者，居华坞心斋［8］，相传戒律精严，知未来之事。乙巳［9］秋，余因携秋芙访之，叩以面壁［10］宗旨，如聩如聋，鼻孔撩天，曷胜失笑。时残雪方晴，堂下绿梅，如尘梦初醒，玉齿粲然。秋芙约为永兴寺游，遂与登二雪堂，观汪夫人［11］方佩书刻。还坐谿上，寻炙背鱼、翦尾螺，皆颠师［12］胜迹。明日更游交芦、秋雪诸刹，寺僧以松萝茶进，并索题《交芦雅集图卷》。回船已夕阳在山，晚钟催饭矣。霜风乍寒，溪上澄波粼粼，作皱谷纹。秋芙时著薄棉，有寒色，余脱半臂拥之。夜半至庄，吠尨［13］迎门，回里隔谿渔火，不减鹿门晚归时［14］也。秋芙强余作纪游诗，遂与挑灯命笔，不觉至曙。

【注释】

［1］山阴：今浙江绍兴。

［2］疵颣：缺点或毛病。

［3］乩：占卜问疑。

［4］后身：佛教有“三世”的说法。谓转世之身为“后身”。

［5］精蓝：佛寺，僧舍。

［6］瞿昙：梵语音译，释迦牟尼的姓。后用为佛的代称。

［7］苇杭：小船。杭，通航。

［8］心斋：谓摒除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

［9］乙巳：道光二十五年（1845）。

［10］面壁：佛教的坐禅。

［11］汪夫人：汪端，陈裴之之妻。

［12］颠师：济颠，民间传说中的济公。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貌似疯颠，初在国清寺出家，居杭州灵隐寺，后住净慈寺，不受戒律拘束，嗜好酒肉，举止似痴若狂，是一位学问渊博、行善积德的得道高僧。

［13］尨：音máng，多毛的狗。

［14］鹿门晚归：唐代诗人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秋芙有停琴伫月小彰，悬之寝室，日以沉水［1］供之。将归，戏谓余曰：“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当酬以瓣香［2］。无扃置空房，令娥眉有秋风团扇悲也［3］。”

晓过妇家。窗栊犹闭，微闻仓琅一声，似鸾篦堕地，重帘之中，有人晓妆初就也。时初日在梁，影照窗户，盘盘腻云，光足鉴物，因忆微之［4］诗云：“水晶帘底看梳头”，古人当日，已先我消受眼福。

【注释】

［1］沉水：沉香。

［2］瓣香：犹言一瓣香。喻对他人崇敬的心意。

［3］秋风团扇：汉代班婕妤有《团扇歌》，秋风起后，扇子就用不到了。喻被人遗弃。

［4］微之：指元稹。

关、蒋故中表亲，余未聘时，秋芙每来余家，绕床弄梅，两无嫌猜。丁亥［1］元夕，秋芙来贺岁，见于堂前。秋芙衣葵绿衣，余著银红绣袍，肩随额齐，钗帽相傍。张情齐丈方居巢园，谓大人曰：“俨然佳儿佳妇。”大人遂有丝萝［2］之意。后数月，巢园鼠姑［3］作花，大人招亲朋，置酒花下。秋芙随严君来。酒次，秋芙收筵上果脯，藏帊［4］中。余夺之，秋芙曰：“余将携归，不汝食也。”余戏解所系巾，曰：“以此缚汝，看汝得归去否？”秋芙惊泣，乳妪携去始解。大人顾之而笑。因倩俞霞轩师为之蹇修［5］，筵上聘定。自后数年，绝不相见。大人以关氏世有姻娅，岁时仍率余往趋谒，故关氏之庭，迹虽疏，未尝绝也。忆壬辰［6］新岁，余往，入门见青衣小鬟，拥一粲姝上车而去。俄闻屏间笑声，乃知出者即为秋芙。又一年，圜桥试近，妻父集同人会文，意在察婿。置酒后堂，余列末座。闻湘帘之中，环玉相触，未知有秋芙在否？又一年，余行市间，忽车雷声中，帘［7］疾卷，中有丽人，相注作熟视状。最后一车，似是妻母，意卷帘人即膝前娇女也。又一年，余举弟子员［8］，大人命余晋谒。庭遇秋芙，戴貂茸，立蜜梅花［9］下。俄闻银钩一声，无复鸿影。余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经邂逅，及却扇［10］筵前，剪灯相见，始知颊上双涡，非复旧时丰满矣。今去结褵［11］又复十载，余与秋芙皆鬓有霜色，未知数年而后，更作何状？忽忽前尘，如梦如醉，质之秋芙，亦忆一二否？

【注释】

［1］丁亥：道光七年（1827）。

［2］丝萝：菟丝与女萝。均为蔓生，缠绕于草木，不易分开，故诗文中常用以比喻结为婚姻。

［3］鼠姑：牡丹。

［4］帊：音pà，手巾。

［5］蹇修：媒妁。

［6］壬辰：道光十二年（1832）。

［7］：音（xiǎn），车上的帷幔。

［8］弟子员：汉对太学生、明清对县学生员的称谓。

［9］蜜梅花：蜡梅。

［10］却扇：旧时婚俗，新娘出嫁，须得蒙头遮面，新娘盖面的东西除盖巾外，还有扇子。新娘自出阁大礼起，一直把扇子拿在手中，见人即双手张扇，用以遮面。一直到全部嘉礼完成，众亲友退出新房为止，新娘才敢大胆地放下扇子。故洞房定情，古语美称为却扇。后用以指完婚。

［11］结褵：古代嫁女的一种仪式。女子临嫁，母为之系结佩巾，以示至男家后操持家务。后即以“结褵”指结婚。

秋芙谓：“元九《长庆集》诗，如土饭尘羹，食者不知有味。惟《悼亡》三诗［1］，字字泪痕，不堕浮艳之习。”余曰：“未必不似宋考功于刘希夷事耳［2］。不然，微之轻薄小人，安能为此刻骨语？”

余读《述异记》［3］云：“龙眠于渊，颔下之珠［4］，为虞人［5］所得，龙觉而死。”不胜叹息。秋芙从旁语曰：“此龙之罪也。颔下有珠，则宜知宝。既不能宝而为人得，则唏嘘云雨，与虞人相持江湖之间，珠可还也。而以身殉之，龙则逝矣，而使珠落人手，永无还日，龙岂爱珠者哉！”余默然良久，曰：“不意秋芙亦能作议论，大奇。”

【注释】

［1］《悼亡》三诗：指元稹《遣悲怀》三首，为悼念妻子韦丛所作。

［2］宋考功：宋之问，唐代诗人，因曾任考功员外郎，故称。刘希夷：唐朝诗人，一名庭芝，善弹琵琶。其诗以歌行见长，辞意柔婉华丽，且多感伤情调。《代悲白头翁》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句，相传其舅宋之问欲将此名句据为己有，竟遣人用土囊将刘希 夷压死。

［3］《述异记》：南朝梁任昉所著，志怪小说。

［4］颔下之珠：颔，下巴。骊龙下巴下的珍珠。比喻难得的珍品。《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5］虞人：古掌山泽苑囿之官。

葛林园为招贤寺遗址，有水榭数楹，俯瞰竹石。榭下有池，短彴［1］横架其上。池偏凌霄花一本，藤蔓蜿蜒，相传为唐宋时物，诗僧半颠及其师破林，驻锡［2］于此数十年矣。己酉［3］初夏，积潦成灾，余所居草堂，已为泽国。半颠以书相招，遂与秋芙往借居焉。是时，城市可以行舟，所交宾朋，无不中隔。日与半颠谈禅，间以觞咏，悠悠忽忽，不知人间有岁月矣。闻岳坟卖馂馅馒首，日使赤脚婢数钱买之。噉［4］食既饱，分饲池鱼。秋芙起拊栏楯［5］，误堕翠簪，水花数圈，杳不能迹，惟簪上所插素馨，漂浮波上而已。池偏为梁氏墓庐，庐西有门，久鞠茂草，庐居梁氏族子数人，出入每由寺中。梁有劣弟，贫乏不材。余居月余，阋墙［6］之声，未歇于耳。一日，余行池上，闻剥啄声。寺僧方散半斋，余为启扉。有毡笠布衣者，问梁某在否，余为指示。其人入梁氏庐，余亦闭门。半颠知之，因见梁，问来者云何？梁曰：“无之。”相与遍索室中，不得。惟东偏小楼，扃闭甚固，破窗而入，其弟已缢死床上矣，乃知叩门者缢死鬼耳。自后鬼语啾啾，夜必达旦，梁以心恇［7］迁去。余与秋芙虽恃《楞严》卫护之力，而阴霾逼人，究难长处。时水潦已退，旋亦移归草堂，嗣闻半颠飞锡南屏。余不过此寺又数年矣，未知近日楼中，尚复有人居住否？

【注释】

［1］彴：（zhuó），独木桥。(www.xing528.com)

［2］驻锡：僧人出行，以锡杖自随，故称僧人住止为驻锡。

［3］己酉：道光二十九年（1849）。

［4］噉：音（dàn），吃或给人吃。

［5］栏楯：栏杆。纵为栏，横曰楯。

［6］阋墙：阋，争斗。兄弟之间的纠纷，也比喻内部争斗。出自《诗经·小雅·常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7］恇：音（kuāng）。惊恐，惧怕。

枕上不寐，与秋芙论古今人材，至韩擒虎［1］。余曰：“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不失为阎罗王，亦徼幸甚矣。”秋芙笑曰：“特张嫦娥［2］诸人之冤，无可控告，奈何？”大人晚年多病，余与秋芙结坛修玉皇忏仪［3］四十九日。秋芙作骈俪疏文，辞义奥艳，惜稿无遗存，不可记忆。维时霜风正秋，瓶中黄菊，渐有佳色。夜深钟磐一鸣，万籁皆伏。沈烟笼罩中，恍觉上清宫阙［4］，即现眼前，不知身在人世间也。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注释】

［1］韩擒虎：隋朝名将，字子通，原名擒豹，据说他在十三岁时生擒过一头猛虎，于是改名为擒虎。隋文帝伐陈，韩擒虎为先锋，俘后主陈叔宝，因功进位上柱国大将军。传说死后为阴司阎罗王。

［2］张嫦娥：即张丽华，南朝陈后主的宠妃。韩擒虎攻入金陵时，张丽华和后主藏于宫内井中，被搜出后杀害。

［3］玉皇忏仪：僧道为人礼祷忏悔的仪式。

［4］上清宫阙：道教仙境。

春夜扶鸾［1］，瑶花仙史降坛，赋《双红豆》词云：

风丝丝，雨丝丝，谁使花粘蛛网丝？春光留一丝。

烟丝丝，柳丝丝，侬与红蚕同有丝。蚕丝侬鬓丝。

又《贺新凉》赠秋芙云：

久未城西过。料如今、夕阳楼畔，芭蕉新大。日日东风吹暮雨，闻道病愁无那。况几日妆台梳裹，纸薄衫儿寒易中，算相宜还是摊衾卧。切莫向，夜深坐。

西池已谢桃花朵。恁青鸾、天天来去，书儿无个。一卷《楞严》应读遍，能否情惮参破？问归计甚时才可？双凤归来星月下，好细斟元碧［2］相称贺。须预报，玉楼我。

甲辰［3］岁，仙史曾降笔草堂，指示金丹还返之道，故有“久未西城过”之语。

【注释】

［1］扶鸾：扶乩。

［2］元碧：仙酒名。

［3］甲辰：道光二十四年（1844）。

忆戊申［1］秋日，寄秋芙七古一首，诗云：

乾萤冷贴屏风死，秋逼兰缸落花紫。

满床风雨不成眠，有人剪烛中宵起。

风雨秋凉玉簟知，镜台钗股最相思。

伤心独忆闺中妇，应是残灯拥髻时。

髻影飘萧同卧病，中间两接红鲂信。

病热曾云甘蔗良，心忪［2］或藉浮瓜镇。

夜半传闻还织素，锦诗渐满回文数。

可怜玉臂岂禁寒，连波祗悔从前错。

从前听雨芙蓉室，同衾忆汝初来日。

才见何郎卺合双［3］，便疑司马［4］心非一。

鸿庑牛衣［5］感最深，春衣典后况无金。

六年费汝金钗力，买得萧郎薄幸心。

薄幸明知难自避，脱舆未免参人议。

或有珠期浦口还［6］，何曾剑忍微时弃［7］。

端赖鸳鸯壶［8］内语，疏狂尚为鲰生恕［9］。

无端乞我卖薪钱，明朝便决归宁去。

去日青荷初卷叶，罗衣曾记箱中叠。

一年容易到秋风，渡江又阻归来楫。

我似齐纨易弃捐，怀中冷暖仗人怜。

名争蜗角［10］难言胜，命比蚕岂久坚。

莫为机丝曾有故，蛾眉何维能持护？

门前但看合欢花，也须各有归根树。

树犹如此我何堪，近信无由绮阁探。

拥到兰衾应忆我，半窗残梦雨声参。

雨声入夜生惆怅，两家红烛昏罗帐。

一例悲欢各自听，楚魂来去芭蕉上。

芭蕉叶大近前楹，枕上秋天不肯明。

明日谢家堂下过，入门预想绣鞋声。

此稿遗佚十年，枕上忽记及之，命笔重书，恍惚如梦。

【注释】

［1］戊申：道光二十八年（1848）。

［2］忪：心跳。浮瓜：三国魏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谓天热把瓜果用冷水浸后食用。后人用以喻夏日游宴之清凉消暑。

［3］何郎：何晏，字平叔，三国时期魏国玄学家。何晏容貌俊美，而且喜欢修饰打扮，粉白不离手，人称“傅粉何郎”。卺合：古代婚礼仪式之一。即新夫妇在新房内共饮合欢酒。

［4］司马：司马相如。相传，汉武帝时，司马相如在长安以一篇《上林赋》得宠，封郎官，一时春风得意，意欲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5］牛衣：供牛御寒用的披盖物。典出《汉书·王章传》。汉代王章为诸生学于长安，生病无被，躺在牛衣中，与妻对泣。后以“牛衣对泣”谓夫妻共守贫穷，或形容寒士贫居困厄的凄凉之态。

［6］或有珠期浦口还：传说汉合浦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珍宝。先时郡守贪而苛刻，聚敛无度，致使珍珠移往别处。后孟尝为合浦太守，廉而宽和，珍珠复还。喻物之失而复得。

［7］何曾剑忍微时弃：用不弃故剑之典。

［8］壼：音（kǔn），内室，闺房。

［9］鲰生：小生，多作自称的谦词。

［10］蜗角：典出《庄子·则阳》。传说有建立在蜗牛角上的国家，右角上的叫蛮氏，左角上的叫触氏，双方常为争地而战，伏尸数万。后以“蜗角”比喻微小之地。

晚来闻络纬［1］声，觉胸中大有秋气。忽忆宋玉悲秋《九辩》，击枕而读。秋芙更衣阁中，良久不出。闻唤始来，眉间有愁色。余问其故，秋芙曰：“悲莫悲兮生别离［2］，何可使我闻之？”余慰之曰：“因缘离合，不可定论。余与子久皈觉王［3］，誓无他趣。他日九莲台上，当不更结离恨缘，何作此无益之悲也？昔锻金师［4］以一念之誓，结婚姻九十余劫，况余与子乎？”秋芙唯唯，然颊上粉痕，已为泪花污湿矣。余亦不复卒读。秋芙藏有书尺，为吴黟山所贻。尺长尺余，阔二寸许。相传乾隆壬子［5］，泰山汉柏出火自焚，钱塘高迈庵拾其烬余，以为书尺，刻铭于上。铭云：“汉已往，柏有神。坚多节，含古春。劫灰未烬兮，芸编［6］是亲。然藜比照［7］兮，焦桐［8］共珍。”

【注释】

［1］络纬：虫名。即莎鸡，俗称络丝娘﹑纺织娘。夏秋夜间振羽作声，声如纺线，故名。

［2］悲莫悲兮生别离：出自屈原《楚辞·九歌·少司命》。

［3］觉王：佛的别称。

［4］锻金师：指大迦叶和妙贤之间因缘。

［5］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

［6］芸编：指书籍。芸,香草,置书页内可以辟蠹,故称。

［7］然藜比照：传说刘向在天禄阁校书至深夜，当烛尽灯灭之后，仍不肯就寝，在暗室中背诵经书。忽有一位黄衣老人，手柱青藜杖叩门进来，接着将手中青藜杖顶端一吹，藜杖竟然燃烧起来，发出光芒，照亮了暗室。刘向见状，施礼相迎，并询问老人尊姓大名。老人答道：“我乃太乙之精，闻知卯金氏之子好学，特来视察。现赠你《洪范五行》之文。”老人说完，果从怀中取出一卷简牍，传授给刘向。后以“然藜”指夜读或勤学。亦指得上天眷顾或高人传授。

［8］焦桐：琴名。东汉蔡邕用烧焦的桐木制琴，后因以焦桐称琴。

开户见月，霜天悄然，固忆去年今夕，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斜月暧空，远水渺弥，上下千里，一碧无际，相与登补梅亭，瀹茗夜谈，意兴弥逸。秋芙方戴梅花鬓翘［1］，虬枝在檐，遽为攫去，余为摘枝上花补之。今亭且倾圮，花木荒落，惟姮娥有情，尚往来孤山林麓间耳。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2］，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垞［3］词云：“簸钱［4］斗草已都输，问持底［5］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予，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6］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注释】

［1］翘：女子的首饰。

［2］手谈：围棋在东晋被称为“坐隐”“手谈”。

［3］竹垞：清代文学家朱彝尊的别号。因家有竹垞，故称。

［4］簸钱：又称打钱、掷钱。参与者先持钱在手中颠簸，然后掷在台阶或地上，依次摊平，以钱正反面的多寡决定胜负。

［5］底：什么。

［6］玉奴：杨玉环。相传唐玄宗与亲王下棋，将输，杨贵妃将小狗放于座侧，扰乱棋局。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同里沈湘涛夫人与秋芙友善，赠以所著诗词属为删校，中有句云：“却喜近来归佛后，清才渐觉不如前。”因忆前见朱莲卿诗，有“却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颜生”之句，两“喜”字用法不同，各极沉痛。莲卿近得消渴病，两月未起，霜风在林，未知寒衣曾检点否？斜月到窗，忽作无数个“人”字，知堂下修篁解箨［1］矣。忆居槐眉庄，庄前种竹数弓。笋泥初出，秋荚命秀娟携鸦嘴锄，数筐，煮以盐菜，香味甘美，初不让廷秀煮笋经也。秀娟嫁数年，如林中绿衣人得锦绷儿矣［2］。惟余老守谷中，鬓颜非故，此君有知，得无笑人？

【注释】

［1］解箨：箨，音（tuò）。竹笋脱壳。

［2］“如林中”句：“绿衣人得锦绷儿”指笋。此句应是形容秀娟的丰韵。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闉［1］，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闻寺僧添植数本，金粟世界，定更为如来增色矣。秋风匪遥，早晚应有花信，花神有灵，亦忆去年看花人否？宾梅宿予草堂，漏三下，闻邻人失火，急率仆从救之。及门，已扑灭矣。惟闻空中语云：“今日非有力人居此，此境几为焦土。”言顷，有二道人与一比丘［2］自天而下。道人戴藕华冠，衣蟠龙之袍。其一玉貌长髯，所衣所冠皆黄金色。比丘踵道人之后，若木若讷。藕冠者曰：“吾名证若，居青城赤水之间，访蒋居士至此。”与长须道人拂尘而歌，歌长数千言，未暇悉记。惟记其末句云：“只回来巧递了云英密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时得醒［3］？若不早回头，累我飞升。醒，醒，醒，明日阴晴难信。”歌竟而逝。趋视之，则星月在户，残灯不明，惟闻落叶数声，蘧然一梦觉也。既旦，告予，予曰：“余家断杀数十年，而修鸿宝之道［4］六七载，至今黄螾飞腾，犹少返还之诀。岂仙师垂悯凡愚，现身说法欤？歌中曰“云英”，云英者，岂以余闺房之缘，未解缠缚，而讽咏示警欤？时予与秋芙修陀罗尼［5］忏数月矣，所谓比丘者，岂观音化身，寻声自西竺［6］来欤？

【注释】

［1］城闉：城内重门。亦泛指城郭。闉，音yīn。

［2］比丘：佛教指和尚。比丘，梵语音译，一般意译为“乞士”，俗称“和尚”。

［3］云英、裴航：相传唐时，秀才裴航路过蓝桥驿，遇见一织麻老妪，航渴甚求饮，妪呼女子云英捧一瓯水浆饮之，甘如玉液。航见云英姿容绝世，十分喜欢，想娶她为妻，妪告：“昨有神仙与药一刀圭，须玉杵臼捣之。欲娶云英，须以玉杵臼为聘，为捣药百日乃可。”后裴航终于找到月宫中玉兔用的玉杵臼，娶了云英。婚后夫妻双双入玉峰，成仙而去。

［4］鸿宝：道术书中篇名，此泛指道经。

［5］陀罗尼：梵语，意译为总持、能持、能遮。指能令善法不散失，令恶法不起的作用。

［6］西竺：西方的天竺。

秋芙病，居母家六十余日。臧获陪侍，多至疲惫。其昼夜不辍者，仅余与妻妹侣琼耳。余或告归，侣琼以身代予，事必手亲，故药炉病榻之间，予得赖以息肩。侣琼固情笃友于［1］，然当此患难之时，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觉伺以至是也。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2］，观此一念，恐异日轮堕人天［3］，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秋夜正长，与妻妹珮琪围棋，三战三北。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让人，珮琪年未及笄，所造如此，殆天授耶？珮琪性静默，有林下风［4］，字与诗篇，靡不精晓，自言前身自上清宫来。观其神寒骨清，洵非世间烟火人也。今不与对局数年矣，布算之神，应更倍昔。他日谢家堂上，当效楚子反［5］整师复战，期雪曩年城下之耻。

【注释】

［1］友于：《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后以“友于”喻兄弟友爱。此借指姐妹情谊。

［2］金台：传说中的神仙居所。

［3］轮堕人天：佛家认为众生莫不如车轮般辗转于生死间。

［4］林下风：《世说新语·贤媛》称谢道韫之语。指女性闲雅飘逸之致。

［5］楚子反：公子侧，芈姓，名侧，字子反，楚穆王之子，楚庄王之弟，春秋时期楚国司马。

踏月夜归，秋芙方灯下呼卢［1］。座中有人一掷得六么色［2］，余戏为《卜算子》词云：

妆阁夜呼卢，钗影阑干背。六个骰儿六个窝，到底都成对。

借问阿谁赢，莫是青溪妹？赚得回头一顾无，试报说金钗坠。

秋芙见而笑曰：“如此绮语，不虑方平鞭背［3］耶？”

近作小词，有句云：“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又《买陂塘》后半云：

中门掩，更念荀郎忧困［4］，玉瓯莲子亲近。无端别了秦楼［5］去，食性何人猜准？闲抚鬓，看半载相思，又及三春尽。前期未稳。怕再到兰房，剪灯私语，做梦也无分。

时宾梅以纨扇属书，因戏录之。宾梅见而笑曰：“做梦何以无分？”秋芙笑云：“想新来梦也无耳。”相与绝倒。

【注释】

［1］呼卢：古代一种赌博游戏。共有五子，五子全黑的叫“卢”，得头彩。掷子时，高声喊叫，希望得全黑，所以叫“呼卢”。

［2］六么色：六颗骰子都是红的。

［3］方平鞭背：方平，王方平，东汉时人，名远、字方平。汉桓帝时做过官，精通天文、河图、道鑯学。后来辞官隐去，相传在丰都平都山与阴长生共同修道成仙，被后人讹为鬼城之王。此句意为“不怕鬼王来鞭你的背吗？”

［4］荀郎：荀粲，字奉倩，三国时期曹魏著名玄学家，东汉名臣荀彧幼子。以善谈玄理名噪一时。娶曹洪之女为妻，生活美满。不料，妻子病亡。荀粲悲痛过度，亦亡。

［5］秦楼：旧指城中吃喝玩乐之所。

甲辰［1］秋，同人招游月湖。夜深，为风露所欺。明日复集吴山笙鹤楼，中酒禁寒。归而病热几殆，赖乩示方药，始获再生。越一年，为丙午［2］岁，疽发背间，旋复病疟。方届秋试，扶病登车，未及试院，而魂三逝矣。仆从舁［3］归，匝月始安。乙酉［4］之夏，复病疮痢，俯枕三月，痛甚剥肤。六年之间，三堕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余生有懒疾，自己酉奉讳以来，火死灰寒，无复出山之想。惟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圹［5］久营，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负郭数顷田，足可耕食。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6］。花开之日［7］，当并见弥陀［8］，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9］，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注释】

［1］甲辰：道光二十四年（1844）。

［2］丙午：道光二十六年（1846）。

［3］舁：音（yú），抬。

［4］乙酉：道光二十八年（1848）。

［5］圹：音（kuàng），墓穴。

［6］慧业：佛教语。指智慧的业缘。

［7］花开之日：指人死后到达西方极乐世界。

［8］弥陀：阿弥陀佛的省称。意译为无量寿佛，西方极乐世界的教化之主。

［9］涅槃：佛教用语，又译为“般涅槃”，意译为圆寂、灭度、寂灭、不生不灭等。涅槃是将世间所有一切法都灭尽而仅有一本住法圆满而寂静的状态。后世也称僧人逝世为“涅槃”或“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