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放灯，陶庵梦忆，万历辛丑年，父叔辈张灯龙山

万历辛丑［2］年，父叔辈张灯龙山，剡［3］木为架者百，涂以丹雘［4］，帨以文锦，一灯三之。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岗上下，亦无不灯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5］，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6］，团结［7］方开，倚草附木，迷迷［8］不去者。

好事者卖酒，缘出席地坐。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男女看灯者，一入庙门，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庙门悬禁条：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父叔辈台于大松树下，亦席，亦声歌，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9］。

十六夜，张分守宴织造太监［10］于山巅星宿阁，傍晚至山下，见禁条，太监忙出舆笑曰：“遵他，遵他，自咱们遵他起！”却随役，用二丱角［11］扶掖上山。夜半，星宿阁火罢，宴亦遂罢。

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12］，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13］，堆砌成高阜［14］，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相传十五夜，灯残人静，当垆［15］者正收核，有美妇六七人买酒，酒尽，有未开瓮者。买大罍一，可四斗许，出袖中瓜果，顷刻罄罍而去。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又一事：有无赖子于城隍庙左借空楼数楹，以姣童实之，为“帘子胡同”。是夜，有美少年来狎某童，剪烛殢酒［16］，媟亵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注释】

［1］放灯：民间习俗，宋太宗以前有上元、中元、下元三个点灯的节日。上元正月十五点天灯，中元七月十五点河灯，下元十月十五点街灯。后来朝廷罢免了中元和下元的点灯仪式，但民间尚存。

［2］万历辛丑年：万历二十九年（1601）。

［3］剡：削。

［4］丹臒：红色的涂料。

［5］浴浴熊熊：灯火繁多，像大火燃烧一样。

［6］“隋炀帝夜游”句：出自《隋书》。“壬午，上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广遍岩谷。”隋炀帝：杨广,隋朝末代皇帝，隋文帝杨坚的次子，在位期间大兴土木，生活淫逸。(www.xing528.com)

［7］团结：指聚在一起成一团。

［8］迷迷：围绕，环绕。

［9］沉沉昧旦：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

［10］织造太监：明代在南京、苏州和杭州设置提督制造太监一人，专门掌管上贡的丝织品，供给皇宫之用。

［11］丱角：古代儿童的一种发式，头发扎成两个角，此处指童仆。

［12］糟丘肉林：酒成山，肉成林。

［13］蠡蜕：贝类的壳。

［14］高阜：高大的山丘。

［15］当垆：卖酒。

［16］殢酒：困酒，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