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書法,内辭與外辭有别。就“何以書”而言,書者因有所顧忌,隱而不言謂之諱。閔公元年《公羊傳》揭示《春秋》有三諱:“爲尊者諱,爲親者諱,爲賢者諱。《穀梁傳》成公九年亦以爲:《春秋》所諱者三,“爲尊者諱恥,爲賢者諱過,爲親者諱疾”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釋“諱”字:“蓋諱避之也。避其名而遜其辭,以示尊敬。着眼於文字之修飾,頗得理實。今參考上述諸家之説,論證削而不書,義見言外之書法。
《春秋》以諱述爲褒貶予奪者,往往損益辭文,所謂變文示義。魯君或意外死亡,或壽終正寢,各有書法。魯君見弑而亡者,皆不書地以見諱飾,如:
按《左氏》……慶父使卜齮賊公于武闈。魯史舊文,必以實書。其曰“公薨”不地者,仲尼親筆也。……《春秋》有諱義,蓋如此。《禮記》稱:魯之君臣未嘗相弑者蓋習於經文,而不知聖人書薨不地之旨,故云爾。然則諱而不言弑也,何以傳信於將來?曰書“薧”,以示臣子之情;不地,以存見弑之實。何爲無以傳信也?凡君終,必書其所,獨至於見弑,則没而無所,其情厚矣,其事亦白矣,非聖人能修之乎?後世記言之士,欲諱國惡,則必失其實。直書無隱,又非臣子所當施之於君父也,而《春秋》之法不傳矣。
魯慶父弑其君閔公,《胡氏傳》以爲“魯史舊文,必以實書”;今《春秋》書“公薨”而不書地,則出於仲尼親筆削之,爲尊者諱恥,此内辭諱書之例。公薨必書地,《春秋》書莊公曰“公薨于路寢”;書僖公曰“公薨于小寢”;書文公曰“公薨于臺下”;書宣公曰“公薨于路寢”;書成公曰“公薨于路寢”;書襄公曰“公薨于楚宫”;書昭公曰“公薨于乾侯”;書定公曰“公薨于高寢”。八君之所同者,《胡傳》所謂“君終,必書其所”。相形之下,唯隱公、閔公書薨不書地,世所謂不得好死者,桓公書“薨于齊”,所謂“見弑,則没而無所”,知隱、桓、閔三公皆遭弑而意外死亡,不以常道終,非壽終正寢者。魯爲孔子之宗國,魯君而見弑,爲尊者諱恥,故避其弑君,削而不書地,委婉其辭,以示尊敬,所謂諱述見義。
内辭書弑,多委婉其辭,未直書其事。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稱“凡惡事必須書者,則避諱言之”如《春秋》書魯君參與盟會事,爲尊者諱恥,多見削去其事,諱而不書,如:
古者用夏服夷,未聞服於夷也。乃是之從,亦爲不善釋矣。《經》於魯君盟會,不信則諱公而不書,不臣則諱公而不書,棄中國、從夷狄,則諱公而不書。蜀之盟,棄晉從楚,書公不諱,何也?事貶而既同,則從同,同正始之義也。從荆楚而與盟,既諱公於僖十九年齊之盟矣,是以於此不諱,而人諸國之大夫,以見意也。
《春秋》於魯君之過惡,往往爲尊者諱書。如莊公十六年,同盟於幽,盟會不信,《春秋》書之曰“冬十有二月,會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滑伯、滕子,同盟于幽”;則諱公而不書。僖公二十九年,盟於翟泉,《春秋》書之曰“夏六月,會王人、晉人、宋人、齊人、陳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上替下陵,不臣無君,亦諱公而不書。僖公十九年,盟於齊,《春秋》書之曰“冬,會陳人、蔡人、楚人、鄭人,盟于齊”,因棄中國,從夷狄,故亦諱公而不書
周天子爲諸侯之共主,尊尊之大焉者。宋代《春秋》多標榜尊王,尤其北宋,自孫復《春秋尊王發微》始。天王苟有敗德亂行之事,孔子作《春秋》,多因筆削而諱飾之,所謂“避其名而遜其辭,以示尊敬”。削而不書,爲其中一端,如:
程氏曰:“王師於諸侯,不言‘敗’,諸侯不可敵王也。於夷狄不言‘戰’,夷狄不能抗王也。”不可敵,不能抗者,理也;其敵其抗,王道之失也。桓王伐鄭,兵敗身傷,而《經》不書“敗”,存君臣之義,立天下之防也。劉康公邀戎伐之,敗績於徐吾氏,而《經》不書“戰”,辨華夷之分,立中國之防也。是皆聖人筆削,非魯史之舊文也。然筆於《經》者,雖以尊君父,外戎狄爲義,而君父所以尊,戎狄所以服,則有道矣。
周桓王伐鄭,兵敗身傷,成公元年《穀梁傳》釋之曰:“秋,王師敗績於貿戎。不言戰,莫之敢敵也。爲尊者諱敵不諱敗,爲親者諱敗不諱敵,尊尊親親之義也。胡安國《春秋傳》所引程頤《春秋傳》,義本《穀梁傳》可知。誠如《穀梁傳》所云:因王者無敵,故茅(貿)戎之役,《經》不書“敗”;明辨華夷之分,故《經》不書戰,所以存君臣之義,立夷夏之防。(www.xing528.com)
《春秋》敘記戰爭,天王兵敗,而孔子不書敗;王師敗績,而孔子於《春秋》亦不書戰,此蓋非魯史之舊文,實經聖人之筆削,蓋尊尊之道也。魯爲孔子之宗國,故魯國君王之恥辱,亦當諱避之,所謂諱國惡,以合尊尊之義。胡安國《春秋傳》於此,頗見抉微,如:
《左氏》曰:“公如晉,平丘之會故也。”至是始歸者,晉人止公。其不書,諱之也。昭公數朝于晉,三至于河而不得入,兩得見晉侯,又欲討其罪而止旃,其困辱亦甚矣。……今昭公安於危辱,無激昂勉勵之志,即所謂自暴自棄,不可與有爲,而人亦莫之告矣,不亦悲乎?諱而不書,深貶之也。
昭公十三年,魯公如晉,爲參與平丘之盟。然而平丘不與盟,晉人辭公,而執季孫。十五年冬,公再如晉,逾歲,歷九月之久,始自晉歸。昭公數朝於晉,亦屢困辱於晉,《左傳》釋經稱:“公在晉,晉人止公。不書,諱之也。《胡氏傳》之説,顯然本諸《左傳》。胡安國稱昭公“安於危辱,無激昂勉勵之志,即所謂自暴自棄,不可與有爲”,今又如晉,竟遭扣留受辱,將再見譏於諸侯,故孔子書此,諱莫如深,削去不書。後人讀經治經,發揮比事屬辭之教,排比前後相關史事,探究終始以求義,則仲尼筆削之微辭隱旨不難考索。
諱而不書,或損益辭文,或删削不言,此之謂諱書。又有抽换述語,以乙爲甲者,此之謂諱敘、换述,或稱異義述謂,修辭學所謂抽换詞面《春秋》書法爲體現“爲尊者諱恥”之指義,諱敘、换述之修辭策略,十分普遍。其中一大類,爲書魯事之内辭,所謂諱國惡,如:
……聖人假魯史以示王法,其於魯事,有君臣之義,故君弑則書“薨”,易地則書“假”,滅國則書“取”,出奔則書“遜”,屈己而與强國之大夫盟則書“及”;叛盟失信,而莫適守,則没公而書“會”。凡此類,雖不没其實,示天下之公,必隱避其辭,以存臣子之禮。
《春秋》書法,内其國而外諸夏,内辭與外辭有别:外辭多直書,内辭多曲筆。故外辭直書弑君,而内辭曲筆書“薨”;外辭直書滅國,而成公滅鄟、襄公滅邿、昭公滅鄫,皆曲筆書“取”外辭直書易地,桓公易許田,則《春秋》曲筆書“假”。外辭直書出奔,而《春秋》書文姜出奔齊,哀姜出奔邾、昭公出奔齊,皆曲筆書曰“孫”内辭之書法,弑君抽换爲“公薨”,滅國抽换爲“取地”,易地抽换爲“假田”,出奔抽换爲“孫(遜)國”,皆爲諱飾而换述,所謂“隱避其辭”,以見君臣之義,存臣子之禮。
滅人家國,亡人社稷,内辭曲筆易滅爲“取”,已見上述。而外辭書亡國,亦有不言滅,而曲筆易之爲“執”或“入”者,如哀公八年,《春秋》書“宋公入曹”,《胡氏傳》强調:爲經世資鑒,在不違客觀史實之前提下,亦得以抽换詞面、换述改書。錢鍾書稱“《春秋》書法,實即文章之修詞”,亦由此可見一斑。如:
此滅也,曷爲不言滅?滅者,亡國之善詞,上下之同力也。曹伯陽好田弋,鄙人公孫彊……言霸説於曹伯,因背晉而奸宋。宋人伐之,晉人不救。書“宋公入曹,以曹伯陽歸”,而削其見滅之實。猶虞之亡,書“晉人執虞公”,而不言滅也。《春秋》輕重之權衡,故書法若此。有國者妄聽辯言,以亂舊政,自取滅亡之禍。可以鑒矣。
曹伯陽妄聽公孫彊霸説,背晉奸宋,於是宋人伐之而其國淪亡。哀公七年,《春秋》書“宋人圍曹”;八年,書“春王正月,宋公入曹,以曹伯陽歸”,曹遂亡滅矣。宋實滅曹,《春秋》何以書“入”不書“滅”?此猶僖公五年,晉實滅虞,而《春秋》書“晉人執虞公”。《春秋》或書“入”、或書“執”,皆以輕代重,以過程替代結局,而削去曹、虞滅亡之紀實。曰入,曰執,形象歷歷,驚心動魄,刻骨銘心,較諸滅、亡之抽象籠統,筆力之千鈞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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