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發憤著書”、韓愈“不平則鳴”、歐陽修“窮而後工”等論斷,構成了中國古代文論的序列,具有强勁的生命力,爲現實生活中不得志的文人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動力,激勵他們在詩騷領域開拓出屬於自己的天地,作傳世之佳構。
歐陽修之後,李綱較早使用“攄憂娱悲”概念,在《湖海集序》中説:“余舊喜賦詩,自靖康謫官,以避謗輟不復作。及建炎改元之秋,丐罷機政,其冬謫居武昌,明年移澧浦,又明年遷海外。自江湖涉嶺海,皆騷人放逐之鄉,與魑魅荒絶,非人所居之地,鬱悒無聊,則復賴詩句攄憂娱悲,以自陶寫。每登臨山川,嘯詠風月,未嘗不作詩。而嫠不恤緯之誠,間亦形於篇什,遂成卷軸。”①李綱建炎元年(1127)至建炎四年(1130)的詩作,明確體現了“攄憂娱悲”的自娱功能:遠謫嶺海,以詩文陶寫性情。不過,李綱只是記述了《湖海集》寫作的背景,交代了集中的詩歌乃發抒悲憂之作,並未對“攄憂娱悲”進行理論的闡發。
紹興二十九年(1159),辛次膺除福建路安撫使兼知福州②;本年,陸游三十五歲,有《上辛給事書》。在書中,陸游坦陳:“某聞前輩以文知人,非必巨篇大筆、苦心致力之詞也。殘章斷稿、憤譏戲笑,所以娱憂而舒悲者,皆足知之。甚至於郵傳之題詠、親戚之書牘、軍旅官府倉卒之間符檄書判,類皆可以洞見其人之心術才能。”③此乃陸游有關文章認知方面較早的一篇文章。在上書中,陸游主張文、實相符,文不容偽;以文知人,從文可知心術才能。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了“娱憂舒悲”的説法。在這裏,娱憂舒悲文章所指的“殘章斷稿、憤譏戲笑”,究竟是什麽文體、内容,並不明確;不過,從與之對應的概念“巨篇大筆、苦心致力之詞”來看,應屬篇幅長短、精心結構與隨心隨意的區别。上書結尾處“恭惟閣下以皋陶之謨、周公之誥、《清廟》《生民》之詩,啟迪人主而師表學者,雖鄉殊壤絶,百世之下,猶將想望而師尊焉”,屬干謁文體之常格;在陸游看來,辛次膺作爲安撫使,他吸引學者的不是手握的軍政大權,而是撰造誥、謨、頌詩的才德。也正因爲該上書的主題是强調人品與文品的統一,文不容偽,借此希望辛次膺能因文而知人、進而賞識自己,故對“娱憂舒悲”僅有描述性的歸納,且從中無從得出確解。至於辛次膺的廟堂文章,與娱憂舒悲文章尚無明確的對應關係。
紹興三十一年(1161)四月,陸游作《上執政書》,是年三十七歲。斯時執政爲楊椿,知樞密爲葉義問,同知爲周麟之等,陸游與此三人平素均無交往④。
某小人,生無他長,不幸束髮有文字之愚。自上世遺文,先秦古書,晝讀夜思,開山破荒,以求聖賢致意處。雖才識淺暗,不能如古人迎見逆決,然譬于農夫之辨粟麥,蓋亦專且久矣。原委如是,派别如是,機杼如是,邊幅如是,自六經、《左氏》、《離騷》以來,歷歷分明,皆可指數。不附不絶,不誣不紊。正有出於奇,舊或以爲新,横騖别驅,層出間見。每考觀文詞之變,見其雅正,則纓冠肅衽,如對王公大人。得其怪奇,則脱帽大叫,如魚龍之陳前,梟盧之方勝也。間輒自笑曰:“以此娱憂舒悲,忘其貧病則可耳。持以語人,幾何其不笑且罵哉!”誠不自意,諸公聞之,或以爲可。書生所遭如此,雖窮死足以無憾矣……恭惟明公道德風節,師表一世,當功名富貴之會而不矜,踐山林鐘鼎之異而不變,非大有得於胸中,其何以能此。夫文章,小技耳,然與至道同一關捩。⑤(www.xing528.com)
書信結尾在誇讚執政登上權力中心後依然保持平常之心,“踐山林鐘鼎之異而不變”,身份、權位的變化,而道德風節依然如平昔,因此用《論語·憲問》“有德者必有言”進一步讚頌執政,稱其道與文章合一。陸游這篇上書,在“文章”内涵、體用上並無太多新意,基本上是在重述傳統文論。而“娱憂舒悲”的説法則再次出現,爲使文章達到此效果,需遍考六經、《左氏》、《離騷》以來源流正變,博觀約取,崇雅辨奇,打下豐厚的文章功底,纔能臻此境界。在這裏,陸游所説“文章”,是一個無所不包的大文學概念;他説理解的“娱憂舒悲”,雖屬自我述懷之作,但仍要厚積博覽,知源流正變。
此後,陸游在文章中多次闡發“娱憂舒悲”説,比如乾道九年(1173)六月,作《東樓集序》:“余少讀地志,至蜀漢巴僰,輒悵然有遊歷山川,攬觀風俗之志。私竊自怪,以爲異時或至其地以償素心,未可知也。歲庚寅,始溯峽,至巴中,聞《竹枝》之歌。後再歲,北游山南,憑高望鄠、萬年諸山,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間,其勢無由,往往悲歌流涕……因索在笥,得古、律三十首,欲出則不敢,欲棄則不忍,乃敘藏之。”⑥淳熙九年(1182)九月三日,陸游五十八歲,家居山陰時作《書巢記》:“子之辟辯矣,顧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棲於櫝,或陳於前,或枕藉於床,俯仰四顧,無非書者。吾飲食起居,疾痛呻吟,悲憂憤歎,未嘗不與書俱。”⑦
《澹齋居士集序》進一步發揮了悲憤説:“《詩》首《國風》,無非變者,雖周公之《豳》亦變也。蓋人之情,悲憤積於中而無言,始發爲詩,不然,無詩矣。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李白、杜甫,激於不能自已,故其詩爲百代法。國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堯臣、石延年棄不用,蘇舜欽、黄庭堅以廢絀死。近時江西名家者,例以黨籍禁錮,乃有才名。蓋詩之興本如是。紹興間,秦丞相用事,動以語言罪士大夫,士氣抑而不伸,大抵竊寓於詩,亦多不免。若淡齋居士陳公德召者,故與秦公有學校舊,自揣必不合,因不復與相聞。退以文章自娱,詩尤中律吕,不恕不怒,而憤世疾邪之氣,凜然不少回撓。其不坐此得禍,亦僅脱爾。”⑧
該序作於開禧元年(1205)九月,陸游八十一歲。在序中,陸游歷數悲憤積於中不得不行諸詩的古今詩人,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李白、杜甫等宋前名家自不必説,宋代林逋、魏野、梅堯臣、石延年、蘇舜欽、黄庭堅等,也算不上得志者,從悲憤著書的角度可以自圓其説。不過,宋代著名的文學家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却不在悲憤屬文的範圍,某種程度消減了悲憤説的張力。范、歐、蘇的缺席,也傳達出一種深意:宋型士大夫官、文、德三位一體,是陸游夢寐以求的追求。他汲汲於對典範的追尋和再造中,希望能有德、位、文俱隆的文士再現,自己也朝此方向努力。北宋末期以降,中小作家騰湧而大家漸少,也正是文學繁榮背後的巨大隱憂,陸游雖未探究大家漸少的原因,但他積極的宣導,却發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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