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黄庭堅自言“紹聖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然如上文所述,在科舉的背景下,在與蘇門中人的交流及對後進諸生的指導中,元祐時期,從根本論到科舉文體的寫作方法、古文的寫作理論,黄庭堅已經形成了較爲完整的文章學理論和思想,這也是紹聖之後黄庭堅對後生的指導中,一以貫之的思想和理論,只是在文章的寫作方法上,紹聖以後,黄庭堅有了更爲精妙的認識,“斧斤”所指的便是文章的法度。如這一時期,他特别拈出“關鍵”二字,講究行文的開闔、首尾相顧,就比元祐時期對文章行文布置的分析更進一層。如他教導洪芻“可更熟讀司馬子長、韓退之文章。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終始關鍵,有開有闔,如四瀆雖納百川,或滙而爲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源注海耳,評價陳師道“至於作文,深知古人之關鍵。其論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教導舉子“論則須令有關鍵,則百發百中,如養叔之射矣。可以説,紹聖以後,黄庭堅的文章學,在元祐時期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成熟了。
當然,無論是“根本論”,還是講究立意、行文布置,在黄庭堅的詩歌理論與文章理論中都是共同存在的。詩歌與文章作爲文學之一體,有許多共通的規律和原理,黄庭堅對此有深刻的認識。因此,他在談詩法時,常以古文爲例,在談文法時,常舉詩歌爲例,論述呈現出糾結的狀態,如:“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爲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本是指導文章作法,然除韓文外,又以杜詩爲例。《與王觀復書》曰:“所送新詩皆興寄高遠,但語生硬,不諧律吕,或詞氣不逮初造意時。此病亦只是讀書未精博耳。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不虚語也。南陽劉勰嘗論文章之難云:‘意飜空而易奇,文徵實而難工。’此語亦是沈、謝輩爲儒林宗主時,好作奇語,故後生立論如此。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爲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杜子美到夔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往年嘗請問東坡先生作文章之法,東坡云:‘但熟讀《禮記·檀弓》當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讀數百過,然後知後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觀日月。”此書本是針對王觀復詩立意與造語之間矛盾、不和諧的問題,提出爲文要“以理爲主,理得而辭順”,並以晚期的杜詩、韓文爲此中典範。此處已延伸到文章的範圍。最後,又拈出蘇軾爲文當取法《檀弓》之論,作爲理得辭順的代表,反撥好奇的文風。可見,黄庭堅的詩論與文論在某些層面上是相通的,在他看來詩歌創作典範的杜甫與古文創作典範的韓愈,其藝術境界是一致的。更進一步説,他有意識地借鑒了古文的命意、布置之法,用之於詩歌的創作。如對其命意布置之學頗有闡發的范温即言:“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聞官軍收河北》詩……曲盡一時之意,愜當衆人之情,通暢而有條理,如辯士之語言也。此處所説的“文章”當指像辯士議論那樣的散文。黄庭堅告以《原道》命意曲折,而范温則進而分析杜甫古詩(如《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律詩中在命意布置上與文章創作的相通之處,這顯然繼承了黄庭堅將杜詩、韓文並舉的用心。
當然,黄庭堅文體意識强,因爲文體的不同,其詩法、文法也必然會有所區别。如詩歌在押韻、對偶、用事等方面皆要講究,文章似不如此,在文章寫作上他較關注的還是行文的布置、抑揚開闔、始終關鍵等問題。雖都强調師古,其詩歌與文章的師法對象也完全不同,表明他的文章學與詩學不同。
雖然黄庭堅在後世主要以詩歌創作、詩歌理論上的成就爲人所關注、推崇,他的文章學理論也因此常被作爲詩學理論來理解,然而事實上,他的文章學理論也對宋代的文章學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如上文所舉對韓愈《原道》的分析,就已被收入南宋刊《新刊經進詳注昌黎先生文集》中,更不提宋代詩話、文話對其理論思想的徵引。而筆者以爲,黄庭堅文章學思想的影響,以東萊先生吕本中、吕祖謙兩位爲例,可以得到具體的説明。(www.xing528.com)
元祐三年(1088),黄庭堅將自己剛從蘇軾那裏學到的爲文秘訣分享給落第後的潘大臨:“子瞻論作文法,須熟讀《檀弓》,大爲妙論,請試詳讀之,如何却示諭。元符三年(1100),又對王觀復説:“昔東坡嘗云:‘熟讀《檀弓》二篇,當得文章體制。’此確論也,愿以此求之。這篇書信在宋代頗有影響力,吕祖謙《宋文鑒》將其選入,紹興年間陳善《捫虱新話》引作“東坡常教學者但熟讀《毛詩·國風》與《離騷》,曲折盡在是矣。又或令讀《檀弓》上下篇,魯直亦云:‘文章好奇自是一病。’周必大亦有徵引:“昔黄魯直嘗問文章之法於蘇翰林,翰林告以熟讀《禮記·檀弓》,魯直取二篇讀數百遍,然後得之。可見都是從這篇書信中得知蘇軾教人讀《檀弓》的事。而宋代文話中特别喜愛討論《檀弓》,筆者以爲這間接受到了黄庭堅的影響,在其中起到橋梁作用的是吕本中。《餘師録》引吕本中之語曰:“《檀弓》與左氏紀太子申生事詳略不同,讀《左氏》,然後知《檀弓》之高遠也。《修辭鑒衡》亦引此語,並注出自《吕氏童蒙訓》。將《左傳》與《檀弓》相比,説明《檀弓》敘事之簡該、高遠,可以説是延續了黄庭堅以《檀弓》作爲“自然”“辭順”的文風代表的做法。在吕本中之後,乾道年間陳騤作《文則》,以《檀弓》爲範例,討論助辭的作用,並讚揚“《檀弓》之文練句益工,《檀弓》紀事“古簡而不踈,旨深而不晦,雖左氏之富艷,敢奮飛於前乎。李淦《文章精義》亦言“《左傳》不如《檀弓》,叙晉獻公驪姫申生一事繁簡可見。都應當受到了吕本中的影響。而劉克莊評價林光朝“下筆簡嚴,高處逼《檀弓》《穀梁》,也可見《檀弓》在南宋人心目中的典範地位。
筆者管見,蘇門中僅黄庭堅一人的文集里記載了蘇軾以《檀弓》示作文法之事,此外,《餘師録》引李廌語曰:“東坡教人讀《戰國策》學説利害,讀賈誼、晁錯、趙充國章疏學論事,(1126)晁説之(1059—1129)有“《檀弓》則又東坡窺之,以學爲文章者的説法。然而這讀《莊子》學論理性。又須熟讀《論語》《孟子》《檀弓》,要志趣正當。之後,靖康元年些既有可能受到黄庭堅的影響,亦不如黄庭堅影響力大。南宋費衮説:“東坡教人讀《檀弓》,山谷謹守其言,傳之後學。亦肯定黄庭堅的作用。從蘇軾到黄庭堅再到吕本中,《檀弓》作爲文風簡嚴的典範確立下來,在這一過程中,黄庭堅、吕本中的宣揚與發揮,無疑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而如上文所述,紹聖以後,黄庭堅論文特愛拈出“關鍵”二字,講究行文的開闔、首尾照應,這對吕祖謙《古文關鍵》的出現當有一些影響。與黄庭堅通過揭示古文的寫作方法、提高舉子寫作時文能力的思路相似,吕祖謙的《古文關鍵》也是通過編選批點古文,供舉子學習。黄庭堅注重學習古人文章用字、布置、體制的文章學思想,在《古文關鍵》中也被繼承下來。如開篇《總論看文字法》中説:“學文須熟看韓、柳、歐、蘇,先見文字體式,然後遍考古人用意下句處。與黄庭堅指導後生觀歐陽修、曾鞏議論文字,於其合處以求體制,“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等學習古人法度的方法也十分一致。更不用説“關鍵”“立意處”“换骨法”等相同、相似術語的使用。從上文對《檀弓》典範化過程的分析看,被看作是江西詩派重要理論家的吕本中是一個熱心發揚黄庭堅詩文思想的人,在現存的《吕氏童蒙訓》中,頗可見到他對黄庭堅詩法、文法理論的徵引。有深厚家學背景的吕祖謙,受到黄庭堅文章學思想的影響,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在他所編的《宋文鑒》中,黄庭堅談論到《檀弓》的《與王觀復書》,强調“根本論”“學有本末”的《書贈韓瓊秀才》《書邢居實文卷》等均被收入,亦可窺知吕祖謙對黄庭堅文章學的理解。作爲古文評點的先驅,吕祖謙對樓昉等古文評點家産生了極大的影響,從這一角度看,黄庭堅不僅是詩學理論影響了南宋一代,其文章學的思想理念也對宋代的文章學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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