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許多知識人輕視“應科舉法”,視其爲俗學不同,黄庭堅十分重視“應科舉法”,如他反復叮嚀洪芻“詩酒須少輟,“更須收拾筆墨入規矩中,得失雖不在是,要是應科舉法也,關心徐俯“解作舉業否,並親自爲青年舉子寫作科舉範文,供其揣摩學習。這樣的態度與其依靠科舉起家的家族背景、學官的經歷頗有關係。如上文所述,科第鼎盛的黄氏家族重視子弟的舉業,並在科舉時文上頗有成功之處,黄庭堅也繼承了這樣的傳統。而黄庭堅任國子監教授時,不僅教授經學,時文的指導也當是其工作的内容。其時罷詩賦,以經義、論、策取士,這便爲他關心文章寫作提供了契機。元祐二年(1087)十月更科舉法,進士分四場,以經義、詩賦、論、策通定去留高下,元祐四年(1089),又分經義、詩賦取士,“專經者用經義定取舍,兼詩賦者以詩賦爲去留。其名次高下則於策、論參之”。其結果是“自復詩賦,士多鄕習,而專經者十無二三”自熙寧四年(1071)罷詩賦以來,科舉詩賦再次成爲舉子們熱心學習的對象。洪炎、洪芻、王直方、曹荀龍、秦覯等人均加入了備戰詩賦考試的行列,並求教於黄庭堅。因此元祐年間黄庭堅對科舉詩賦也提出了許多寫作意見。
不過,黄庭堅的“應科舉法”不同於當時坊間流行的專意於時文的“科舉學”。他甚至非常反對那種“科舉學”。周行己説作太學生時自己“一心學科舉文,編綴事類,剽竊語言,這代表了一般舉子的“科舉學”,即專意學習時文,編綴可供徵引使用的古今事類,其時市面上流行的時文册子也是舉子們揣摩、剽竊的範本。元祐元年(1086)劉摯就反映經義取士之弊:“經義之題出於所治一經,一經之中可爲題者,舉子皆能類聚裒括其類,豫爲義説,左右逢之。可見當時舉子備戰科舉的方式之一就是編綴資料,模擬試題。黄庭堅則反對將學習的重心放在時文的鑽研上,認爲這是一種“欲速成”的行爲,因此他强調“根本”論,這一點上文已述及。但在“根本”論的前提下,他並非不重視時文的規矩法則,這便是他所謂的“入繩墨”“入規矩”,因此他對詩、賦、經義、論、策各種科舉文體都很有研究,顯示出他對時文程式的重視。
首先,他不忽視對科舉試題的揣摩,如“賦題不必甚高,衆人所同用便足,要於題中下少功夫爾,“詩賦論題似不須從人求之,但取《慶曆萬題》,檢取似某題而體制宏大者,即可以試筆。每舉場所試,未有不出於此也,“若修學成,看《太學經義》三五日,便可成就有餘也”在備考時應該參考以往科場出現的試題,並進行模擬練習。其次,他認爲對各種科舉文體要有不同的訓練方法。如“策題不須作,但取《通典》,凡事目大者,類取古今沿革與今日所宜者,作文一篇,大略得三十篇,即縱横貫穿矣。《四庫全書總目》評價《通典》:“分八門,曰食貨,曰選舉,曰職官,曰禮,曰樂,曰兵刑,曰州郡,曰邊防。……取五經、群史及漢魏六朝人文集奏疏之有裨得失者,每事以類相從,凡歷代沿革悉爲記載,詳而不煩,簡而有要,元元本本,皆爲有用之實學,非徒資記問者可比。考唐以前之掌故者,兹編其淵海矣。以這樣一部書爲教材,自然可以熟悉典章故事、制度沿革、文人議論,應對時務策的考試便如虎添翼。又如“對策,更須熟觀班固《漢書》論事之文,“作赋要讀《左氏》《前汉》精密,其佳句善字,皆當經心,略知某处可用,则下笔时,源源而來矣等等,都選擇了適合備考科舉的典籍。這比當時模仿時文册子的作法更爲高妙,可以看出是黄庭堅多年的經驗之談。
這些指導直接而有針對性,有利於舉子把握科場程式。但如果僅止於此,黄庭堅不過是一個優秀的考試輔導老師,無法成爲一位有影響力、有深度的文學思想家。在重視程式之外,黄庭堅的特點在於將他的文章學思想融入到科舉文體的寫作上,在指導舉子時,他多是講授古文的寫作理論和方法。儘管當時的經義、論、策等都是散文,但與非應試的古文已有一定的區别,開始程式化,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説,黄庭堅是以古文爲時文。如他説:“但以韓文爲法學作文字,且不用作時文經義之類。“可勤董、賈、劉向諸文字,學作論議文字,更取蘇明允文字讀之,古文要氣質渾厚,勿太彫琢。而如何以“韓文爲法學作文字”,如何“學作議論文字”呢?黄庭堅的高明之處在於他不只是像前人那樣指出學習的典範,而是積極探討學習的具體方法,從而對古文的行文、布置、結構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促進了文章學的發展。
首先,黄庭堅藝術思想的特點是非常重視“法度”,因此主張“師古”。所謂“萬事皆當師古,“作文字須摹古人,百工之技亦無有不法而成者也。對法度的重視是他文章學的邏輯起點,這與强調行文自然、隨物賦形的蘇軾有明顯的區别。“法度”“規矩”“繩墨”在黄庭堅指導舉子的書信中經常出現,而對於如何得到“法度”,他强調“觀古人之規摹”“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爲學子指出文章各體的“師匠楷模”,也是他的重要工作。如其指導王直方、秦覯等人:
若欲作楚詞追配古人,直須熟讀楚詞,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然後下筆。譬如巧女,文繡妙一世,若欲作錦,必得錦機,乃能成錦爾。
寄《寂齋賦》,語簡,秀氣鬱然,大爲佳作,欽歎欽歎!然作賦要須以宋玉、賈誼、相如、子雲爲師,略依倣其步驟,乃有古風。老杜《詠吴生畫》云:“畫手看前輩,吴生遠擅場。”蓋古人於能事不獨求跨時輩,要須於前輩中擅場爾。
前日王直方作楚詞二篇來,亦可觀。嘗告之云:如世巧女文繡妙一世,設欲作錦,當學錦機,乃能成錦,足下試以此思之。
閑居當熟讀《左傳》《國語》《楚詞》《莊周》《韓非》。欲下筆略體古人致意曲折處,久久乃能自鑄偉詞,雖屈宋亦不能超此步驟也。(www.xing528.com)
山谷有較强的文體意識,認爲每一文體都有其代表性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就是法度、規矩,“錦機”即是法度和規矩,熟讀其作品,把握文體的體制,體會作家的命意、行文技巧(“用意曲折”),進而學習、規模古人,纔能自鑄偉辭,方駕古人。就如他認爲善學陶淵明的是柳宗元而非白居易那樣,他所謂的“師古”並不是簡單的文意、字句的襲用:
予友生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左凖繩,右規矩爾。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之文章,未能盡得其規摹及所總覽籠絡,但知玩其山龍黼黻成章耶?故手書柳子厚詩數篇遺之,欲知子厚如此學陶淵明,乃爲能近之耳。如白樂天自云效陶淵明數十篇,終不近也。
然而山谷不僅指出師法對象及學習方法,而且注意啟發被指導者對於文章布置、法度的認識。最生動的例子莫過於在他的指導下,江西詩派之人對韓愈《原道》的行文布置的解説。黄庭堅最早將《原道》拈出作爲範文,是在元祐三年或稍後指導落第還鄉的潘大臨的書信中:“自以作文从來少功,未得所谓。公試讀司馬遷《孟子》《伯夷》《荀卿傳》、韓愈《原道》,求其故,因來示教。推薦《史記》列傳、《原道》給潘大臨作爲範文學習,並希望他領悟其妙處,將心得體會寫來,這種指導顯然更有啟發性。而《潛溪詩眼》載:“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南宋蜀刻本《新刊經進詳注昌黎先生文集》之《原道》篇下引“《詩話》洪駒父云:古人文章必謹布置,如韓文公《原道》”等語,雖有可能是誤將《潛溪詩眼》作《洪駒父詩話》,但也不能否認這一説法亦載於《洪駒父詩話》的可能性。總之,除了潘大臨之外,黄庭堅應當還向許多人(當以江西詩派中人爲主)解説了《原道》的布置、立意等。儘管在黄庭堅的文集里未能發現他的具體剖析,但在與學子面對面的交談中,他當有所闡述。而范温在黄庭堅的啟發下,“概考古人法度”,對《原道》做了更爲細緻的分析:
《原道》以仁義立意,而道德從之,故老子舍仁義,則非所謂道德,繼敘異端之汩正,繼敘古之聖人不得不用仁義也如此,繼敘佛老之舍仁義則不足以治天下也如彼。反復皆數叠,而復結之以先王之教,終之以人其人,火其書,必以是禁止而後可以行仁義,於是乎成篇。
范温的分析無疑繼承了黄庭堅的思想。由此可見,元祐年間黄庭堅在文章理論上亦頗有心得。他雖然謙稱自己不擅長作文,但重視法度,苦心講求法度,並力求將“輪扁不能語其子”、難以言説的法度傳達給後學,是他對宋代文章學作出的一大貢獻,而這一貢獻又是在元祐年間青年舉子求教應舉之法的刺激下誕生的,反映了黄庭堅以古文爲時文的文章學思想。
從黄庭堅所舉的“司馬遷《孟子》《伯夷》《荀卿傳》、韓愈《原道》”這幾篇範文看,元祐時期黄庭堅對古文的立意、布置之法已經有了十分深刻的認識。《史記·伯夷列傳》、《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韓愈《原道》三篇文章的共同點在於文章整體風格雖然自然暢達,但立意高深,布置巧妙,行文縱横開闔,曲折變化,文法似奇而終歸於正,符合黄庭堅所强調的“於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范温對《原道》的分析頗有眼光。韓愈爲了説明儒家之道,區别道家、佛教之道,特拈出“仁義”二字作爲全篇的綱目關鍵,立意在此。以仁義爲標準,以簡潔直入的方式區别三家之道後,以“周道衰,孔子没”過接,敘述異端汩正、人從異端,分析人從異端的原因,以“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結束這一段;再轉,論述聖人以仁義治民生之功,插入對佛、老毁聖人之説的批判;再轉,從臣、民關係的角度批判佛老之説,文筆反復;再轉,呼應篇首仁義之説,總結全文的觀點。最後宕開一筆,言去異端之法,歸結到“仁義”二字上。全篇主旨明確,存在數次轉折,各段之間若斷實連,樓昉評價此文“有開闔縱舍,文字如引繩貫珠。茅坤評價曰:“筆下變化詭譎,足以眩人。若一下打破,分明如時論中一冒、一承、六腹、一尾。此文的妙處正在於行文縱横開闔,反復變化,又貫通合法。《伯夷列傳》亦是如此。《伯夷傳》以議論代敘事,被視爲傳中變體。行文上,雖傳伯夷,篇首却以許由、卞隨等與伯夷同樣節義高尚,却不見載於六經、孔子之書,抒發疑惑之情。接着又棄此疑惑不顧,敘伯夷之事,在伯夷“怨邪非邪”上,反復嗟傷。後宕開一筆,質疑天道“是邪非邪”,拉顔淵、盜蹠從正反面襯托,飽含憤懣之情,結之以善人、惡人只是各從其志而已,化解了悲憤。再轉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稱焉”,以伯夷、顔淵得孔子而名彰爲證,感慨“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呼應了篇首對許由等人名聲不彰的疑惑,因爲許由等人没有得到孔子的評説,事跡有可疑,遂不得立傳。全篇首尾相應,然中間波瀾頗多,若斷若續,茅坤評價此文“勢極曲折,詞極工致,若斷若續,超玄入妙。《孟子荀卿列傳》行文布置上也與《伯夷列傳》相似,黄震曾評曰:“太史公略叙孟子游説不遇,退而著書,即開説當時餘子之紛紛,然後結以荀卿之尊孔氏、明王道。及其名傳,獨以孟、荀,而餘子不及焉。其布置之高,旨意之深,文辭之潔,卓乎不可尚矣。此篇雖名“孟子荀卿列傳”,然對二人之事敘述不多,主要描寫了與其同時或先後的其他諸子的情況,以反襯孟子不阿世取榮的可貴品質。蔡世遠《古文雅正》分析此傳曰:“此傳凡四段。首段言孟子歷聘,迺述唐虞三代之德,與從横攻伐者不類。次段言孟子序《詩》《書》,述仲尼之意,與怪迂者殊。三段引伯夷、孔、孟三事,皆止戈偃武之屬,以暗收商君、吴起等。四段援牛鼎以解騶衍,然忌以琴干,衍等以書干,其干一也。如此之徒,豈可勝道。然則惟孔、孟之道貴矣。文之抑揚開闔,備盡其致。亦着眼於行文的開闔變化。
概言之,黄庭堅所舉出的三篇範文,在立意、行文上頗有特點,議論、布置都不是直白、顯露、呆板的,而是能夠曲折變化,備述心中所想,又讓人不覺雕琢穿鑿,理得辭順,自然暢達。可見,元祐時期,黄庭堅對文章寫作上的立意、行文布置等問題已經有了相當深刻的體認,他讓青年舉子學習這樣的文章,無疑是想取法乎上,借助對優秀的古文作品的學習,克服時文創作中千篇一律、浮薄淺露的文風。
總之,在强調根本論的前提下,黄庭堅依然重視科舉考試的程式、“規矩”,憑藉着豐富的科場經驗,他對各種科舉文體都指出了具體的訓練方法。但是他的科舉學並不止於應試之法,而是其文章學理論的一部分。其時經義、論、策所用的文體皆是散體,黄庭堅反對一意師法今人的程式之文,而主張“師古”“追古”,通過古文寫作的訓練,實現科舉時文的成功。元祐時期,爲了指導青年舉子,他在古文寫作理論上頗有建樹。他不僅承續唐宋古文家的優秀創作傳統,提出以“韓文爲法”,觀法度於“左氏、莊周、董仲舒、司馬遷、相如、劉向、揚雄、韓愈、柳宗元,及今世歐陽修、曾鞏、蘇軾、秦觀,講求體制、古人命意曲折處。並且他努力將前賢文章中難以捉摸的法度、命意曲折傳達給後生,重視文章的立意、行文、布置等等。黄庭堅曾向蘇軾請教爲文之法,蘇軾回之以“熟讀《檀弓》二篇,當得文章體制,黄庭堅便“取《檀弓》二篇讀數百過,然後知後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觀日月也。蘇軾的指導方式當是比較傳統的,即提供範文,令對方熟讀,自得其法,而黄庭堅却没有止步於此。筆者管見,與之前、同時的文學家相比,黄庭堅在“應科舉法”、古文寫作理論上的成就是非常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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