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間,黄庭堅雖“名在不赦之籍”,仍直言“至於樂聞士大夫之好學,有忠信根本,可以日就月將者,則惕然動其心,此則餘習未除耳。或許是因爲有過長期擔任學官的經歷,黄庭堅對於指導後生總是不遺餘力,而在指導文章寫作時,黄庭堅最重視的就是樹立爲文之“根本”。根本是指以孝友忠信爲内涵的個體倫理道德修養,是通過師經法圣、反求己身、力行所聞等途徑來培養的,樹立根本也就是治心養性。如元祐中指導洪芻作文時提到“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極當加意養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後枝葉茂爾;又對秦覯説“力行所聞是此物之根本,冀少章深根固蒂,令此枝葉暢茂也;告誡徐俯:“甥人物之英也,然須治經,自探其本,行止語默一一規摹古人。他所説的“治經”,是“不獨玩其文章,談説義理而已,一言一句,皆以養心治性。事親處兄弟之間,接物在朋友之際,得失憂樂,一考之於書,然後嘗古人之糟粕而知味矣。總之,他以忠信孝友、力行所聞等治心養性的道德修養作爲文學的根本,而以具體的文辭寫作爲枝葉。後來朱熹所谓“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對文與道关系的理解,亦與此相似。他强調通過學習儒家經典(治經),來規範自我的言行(踐行),躬身實踐儒家傳統道德(忠信孝友),“治心養性”,養成優秀的品行,從而爲文章的寫作奠定道德的根基,所謂“以此心術作爲文章,無不如意。”
這與韓愈所説的“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歐陽修所説的“學者當師經。師經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於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爲文者輝光,都是一樣的邏輯,即强調通過對儒家經典的學習,充實自我、提高修養,以爲文章創作的根本。這種文道觀也是北宋古文复興思潮中的主流思想。然黄庭坚對“根本論”的强调,並不是随声附和,而是基于自身的儒學思想、熙豐以來的科场弊端,對後學所作的苦心劝誘。
首先看黄庭堅的儒學思想。黄庭堅雖被目爲蘇門學士,但其學術思想與二蘇等人並不相同,與韓愈、歐陽修等古文家亦有區别,而與同時的王安石新學、周程理學有相通相應之處“根本論”的學術思想基礎是黄庭堅的心性修養論。他的心性修養論既受孟子心性之學的影響,以傳統儒家仁義忠信的道德教義爲内涵,又在修養方法上,受到禪宗明心見性思維的影響體現了北宋儒學由真、仁之世的注重經世致用走向内斂、轉而關注士人個體心性修養的變化。
《王子舟所性齋銘》突出地反映了他的治心養性理論:
道行不加,窮處不病,此之謂性。由思入睿,由睿入覺,此之謂學。性則聖質,學則聖功。謂予不能,倒戈自攻。天下求師,四海取友。道立德尊,宗吾性有。
文中黄庭堅解釋了何爲“性”,性是“道行不加,窮處不病”的,不因人的境遇而改變,换言之,性是人先天所秉之物,是人皆可爲聖賢的資質。但成聖成賢除了有“聖質”外,還必須要有“聖功”,即要學。學就是要“覺”性,發覺自己的本性。手段是要求師友講學琢磨,即尊德性而道問學。這篇文章表明黄庭堅心性學説受思孟學派的影響。“道行不加,窮處不病”本自《孟子·盡心上》:“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而孟子認爲“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持性善説,認爲人皆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四心乃仁義禮智之端,四端是上天賦予人的本性,若能擴充四端,則足以保四海。孟子又認爲人皆可以爲堯舜,以人皆有四端也。這是黄庭堅所説的“聖質”的内涵。“謂予不能,倒戈自攻”當本孟子“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中庸》篇提出“尊德性而道問學”,指示覺性之道。孟子以仁義禮智爲性,黄庭堅遂以性爲“義理之性”,如:
小子相稍讀書,成倫序,但義理之性不發,亦且聽之。
古人云:“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惟要不雜學,悉心一緣義理之性開發。
義理之性終未發,且令熟誦書,勤爲講解,浸潤之耳。
這種思想與程朱理學有相近之處。朱熹也以德性爲義理之性,性便是仁義禮智,陳大猷《書集傳或問》載:“或問王氏謂善者,常性也,不善,非常性也。不幾於善惡混乎?曰:程子謂有義理之性,有血氣之性,血氣之性,有善,有不善,義理之性無不善。而黄庭堅注重以講學、讀書來“發義理之性”,雖延續着“窮理盡性”的儒家傳統學説,實際上也借鑒了禪宗明心見性的思維,將儒家的“發義理之性”與禪宗的“發心”相比照:
夫觀其私,則德無小大,忠信而已矣。故君子有悔而無吝也。西方之書論聖人之學,以爲由初發心以至成道,唯一直心,無委曲相,此最近之。
初發心謂最初發願求無上菩提之心,《法華經·從地湧出品》有:“從誰初發心,稱揚何佛法?”禪宗認爲人皆有佛性,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需外求。發心有發覺自身所具佛性之意。“道源不遠,性海非遥。但向己求,莫從他覓。古人與麽説話,大似認奴作郎,指鹿爲馬。生動地説明了這個道理。而黄庭堅曾借此指導郭英發作文:“要須且下十年工夫,識取自己,則有根本。凡有言句皆從自根本中來,殊不與認奴作郎、認賊作子時文章同味也。“識取自己”等語顯然也借鑒了禪宗心性修養的用語。通過治經、讀書識取自己的義理之性,覺性、發性、養性,建立起文章的根本,所作文章自然會不同以往。(www.xing528.com)
可見,黄庭堅“根本論”的學術思想基礎與韓、歐等人不同。他强調治心養性,治經踐行,以儒家的忠信孝友爲内核,繼承思孟學派的理論,同時參考了禪宗的思維方式,是其個人體悟所得。
因爲有這樣的體悟與學術思想,黄庭堅對熙、豐以來科舉改革所造成的科場弊端十分不滿。這是他在元祐時期反復强調“根本論”的重要原因。與提倡治心養性、深植根本相對,黄庭堅反對的是青年舉子“欲速成”,追求科舉上的功名立就,將經學、文章作爲獲取功名的敲門磚,而這正是熙寧科舉改革後出現的嚴重弊端。
熙寧四年(1071)罷詩賦、明經、諸科,以經義、論、策取士,並於京東、陜西、河東、河北、京西五路置學官,目的在於提高五路舉人的經學水平,並建立試點基地,號召諸科舉人向進士科轉移,從而解決罷諸科的遺留問題。黄庭堅參加了學官的招考,成爲北京國子監教授,長期參與舉子授業、鄉試的工作,使得黄庭堅對科場的弊端洞若觀火。科舉改革的本來目的是讓學子擺脱“無用”的雕蟲篆刻的詩賦,而深究經術,通經致用,不料,經學反而成爲實現利慾的手段,所謂“六經成市道,駔儈以爲師。在《三經新義》頒布後,許多學子專務背誦《新義》,速取功名,而不靜心沉潛於六經,修身養性。正如元豐年間的太學生周行己所回憶的那樣,“天下學士淪于流俗,以聖人書爲發策決科之具。對此,黄庭堅抱有深深的焦慮,熙宁八年(1075),他送北京國子監的同事吴彦歸鄉時感慨:“諸生厭晚成,躐學要儈駔。摹書説偏旁,破義析名象。《禮記·學記》主張“學不躐等”,循序漸進,而在《三經新義》《字説》頒布後,學子爲討有司歡心,不求自得之學,而剽竊王安石之説。其實,相比於蘇門中的晁補之、秦觀等人,黄庭堅對王安石及其學術頗多肯定。元祐元年逐漸廢除熙、豐新法時,他曾這樣評價王安石新學及熙、豐年間的科場:“談經用燕説,束棄諸儒傳。濫觴雖有罪,末沠瀰九縣”,“荆公六藝學,妙處端不朽。諸生用其短,頗復鑿户牖。譬如學捧心,初不悟己醜。玉石恐俱焚,公爲區别不。可見,他所批評的是青年學子對新學耳剽目竊,不能沉潛六經,反求諸身,見得“自性”。也因如此,他在元祐年間指導後進的舉業時,特别强調“勿欲速成”,要深養“根本”,“治心養性”,“力行所聞”,“忠信孝友”。對此闡述較充分的例子是他在元祐二年(1087)對積極備考的秦覯所作的勸誡:
此事要須從治心養性中來,濟以學古之功。三月聚糧,可至千里。如足下才性之美,何患不及古人,但勿欲速成耳。
由元祐二年(1087)倒推二十年,正當治平四年(1067),也是黄庭堅及第之年。在這段話中,黄庭堅指出入仕以來他所觀察到的科場、文壇弊端,也可以看作他對神宗一朝文壇狀況的認識。學子們“欲速成”,忽視“治心養性”,學無根底,因此文章卓然者少。在爲縣學作記時,他引用孟子的“君子深造之以道,欲自得之也”,認爲“教者欲速效而不使人自得之,學者欲速化而不求自得之,皆孟子之罪人也。可見他對於青年學子的學習與教導的主張。
總之,“根本論”雖然是黄庭堅一以貫之的文學思想,但相關表述集中出現在教導青年學子時,對科場流行的“欲速成”等不良風氣的警惕,正是元祐年間黄庭堅不厭其煩地强調“根本論”的重要背景。
此外,不得不説的是,除了科場風氣外,“根本論”的另一背景就是古文運動發展到北宋中後期已漸漸出現的文道分離、重文輕道的傾向。當然,這一背景也無法與科場風氣截然分開,因爲罷去詩賦考試後,神宗一朝科場所用的文體正是散文,正如熙寧三年(1070)蘇軾所説:“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工,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爲貴,則策論盛行於世,而詩賦幾至於熄。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知貢舉,力黜險怪文風,激賞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爲士子樹立了典範,促進了古文的流行,同時也使得古文在某種意義上成爲“時文”。論、策、經義中千篇一律的文章,無關於“道”,與以往的科舉詩賦一樣,是獲取功名利禄的敲門磚。另一方面,文道關係上,隨着北宋儒學日益發達,轉向内省,士人内部也出現分化。正如程頤所説:“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與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對於這種現象,黄庭堅也頗有體察,他對時人過於重視文章之學,“用文章提獎後生”十分不滿,與此相對,提出要務本、治心養性。如:
不知此君能留意治心養性否?古人言:“説得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説得一尺,不如行取一寸。”此至言也。見徐外甥奉議,亦道此意。數十年,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奬後生,故華而不實。諸生寡過,可討《郭林宗傳》觀,茅季偉、田仲乙安用文章也?未能相見,千萬自重,勤務本之學。
兩篇書信均作於元祐年間,從黄庭堅對蘇軾的終生傾倒,批駁時人攻擊蘇軾爲“縱横之學看,所謂的“今之君子”“先生君子”不太可能指的是當時的文壇領袖蘇軾,況且事實上蘇軾在指導後生時也十分强調以道爲根本,這一點黄庭堅應亦熟悉。筆者以爲,他所針對的並不是個人,而是一種文道分離、重道輕文的社會風氣,蘇軾等先生君子可能與這種風氣有一定的關係。儘管當事人并非重文輕道,但民間盛傳的歐陽修激賞於蘇軾之文,蘇軾對四學士的汲引等事,都難免給青年舉子以“重文”的導向。加上宋代文章創作日益精進,文章的價值越來越被重視,可以想象以文章優劣論人的風氣在科場之外也是非常盛行的。黄庭堅當是有感於此,纔指出當時君子的“千慮一失”,强調“根本”論。元祐年間,洛、朔兩黨多以有文無道爲口實攻擊蘇軾及蘇門中人,黄庭堅在這一時期反復强調“根本論”,固然基於其一貫的學術思想,但亦有可能是對蘇門某些易招人攻擊之風的清醒認識。值得一提的是,南宋理學家黄震在閲讀完黄庭堅的作品後,評價他“孝友忠信,篤行君子人也。世但見其嗜佛老,工嘲詠,善品藻書畫,遂以蘇門學士例目之。……其説經雖尊荆公而遺程子,至他日議論人物,則謂周茂叔人品最高,謂程伯淳爲平生所欣慕。方蘇門與程子學術不同,其徒互相攻詆,獨涪翁超然其間,無一語黨同。……豈蘇門一時諸人可望哉?在他看來,黄庭堅的思想、作風在蘇門中是比較特别的,這雖然是基於對蘇門的偏見而生的觀點,但亦能揭示出被目爲蘇門學士的黄庭堅學術思想的個性。而元祐六年(1091),晁補之就評價黄庭堅“於治心養氣,能爲人所不爲,故用於讀書、爲文字,致思高遠,亦似其爲人。可見,黄庭堅的這一個性也爲蘇門中人所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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