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徽宗朝“崇寧黨禁”的政治氛圍下,除去朝臣文士奉命撰寫“豐亨豫大”的廟堂頌文,地方上很難具備文學結盟的能力和條件,在後“蘇門”時代,失去重心的文壇凝聚力逐漸消失,徽宗文壇在地方上呈現出“紛繁的塊狀分布。
雖然此前中心較爲突出的文人集團被分散的地方士人群體所取代,但士林向心力在徽宗時期仍然慣性地存在着,尤其是精神上對“元祐之學”的私淑與承續,一直綿延至南渡士人群體。
與此同時,“蘇門”子弟在北宋末期的境況頗具代表性:以“蘇門”群和“歸去來”爲標誌,如蘇轍、程頤等舊黨士大夫在新黨當國時選擇退隱躬耕、獨立自守,這在當時的士林非常具有號召力和普遍意義。但此處還須指出,與一般意義上士大夫致仕還鄉的躬耕生活尚有不同,蘇氏、程氏家族還有其學統淵源,而定居許、洛的意義也就更爲深遠了。務農生活本身並不等同於賡續文化傳統,不管士大夫個人主觀上多麽嚮往田園生活,“士”階層的文化使命無法替代。許昌/潁昌府和西京洛陽/河南府一樣,乃當時的“人物淵藪”,又距離政治中心開封很近,屬於政治敏感地帶,是“候補”士大夫們的理想居所。這些元祐舊僚選擇寓居於此,時刻洞察廟堂的風尚,並隱隱地積聚着文化力量,準備在未來的合適時機當仁不讓地奮起。這樣來看,“許、洛之黨”的説法未必没有道理。
行文至此,筆者並不能勾勒出後“蘇門”時代文人集團明晰的傳承圖景,而晚年蘇轍更是以杜門默坐的“潁濱遺老”現諸世人。但本文意圖説明的是,歸隱“江湖”實則展現了北宋末期“元祐黨人”的群體面貌,在社會中具有普泛化意義,而蘇轍也象徵性地成了他們的精神支柱。甚至對筆者而言,晚年蘇轍的“沉默”正是其吸引人之處,這背後藴藏了巨大而堅決的力量。雖然這種沉默、閉關的姿態曾被朱子非笑,但對於平凡的、真實的具體生命來説,在混亂世事中獨善其身,對道有所執着、心境安定而不消極淪落,已是不易,我們若以人情推想,自然能夠給予他們比朱子更多的同情和理解。我們看到的,是一位老人自安於一個與他漸行漸遠的時代,却依然好好生活着。
而徽宗末期地方上的“元祐黨人”,雖没有形成此前“蘇門”文學的繁榮局面,以歸隱躬耕的集體沉默來回應當局(當然,個人化的寫作從未間斷),但舊黨的身影却如一股歷史潛流若隱若現,他們在許、洛等地以道自守,並使文化得以保存並光大於後世——“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這就是北宋末期“元祐黨人”“沉默”的力量。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① 王水照《北宋的文學結盟與尚“統”的社會思潮》,載《王水照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頁。
② 參見朱剛《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第三章第五節《面向公共“文壇”的寫作——北宋士大夫非集會的同題寫作現象》,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211頁。
③ 〔宋〕蘇轍《和子瞻歸去來詞並引》,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之《欒城後集》卷五,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942頁。
④ 〔宋〕蘇轍《題東坡遺墨卷後》,《蘇轍集》之《欒城三集》卷二,第1180頁。
⑤ 〔宋〕蘇轍《和子瞻歸去來詞並引》。
⑥ 〔元〕脱脱等《宋史》卷四四四《文苑傳六·晁補之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7册,第13112頁。
⑦ 朱剛《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第三章第五節《面向公共“文壇”的寫作——北宋士大夫非集會的同題寫作現象》,第204頁。
⑧ 《宋史》卷八五《地理志一》“京西北路”:“潁昌府,次府,許昌郡,忠武軍節度。本許州。元豐三年,升爲府。”第7册,第2115頁。又可參見〔宋〕周煇著、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一“潁川郡王”條,中華書局1994年版。
⑨ 參見〔宋〕鄒浩《潁川詩集敘》,《全宋文》卷二八三六,第131册,第255頁。
〔宋〕韓元吉《書許昌唱和集後》,《全宋文》卷四七九三,第216册,第119頁。
〔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上,《叢書集成初編》本。
〔宋〕朱弁著、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三,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23頁。
〔宋〕周孚《用獨樂園故事以雪水烹茶招彦章》,《全宋詩》卷二四八三,第46册,第28757頁。
〔宋〕韓淲著、孫菊園點校《澗泉日記》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7頁。
〔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上,《叢書集成初編》本。
參見〔清〕池生春、諸星杓編,張尚英校點《二程子年譜·明道先生年譜》卷四:“(元豐)四年辛酉,四十九歲。在潁昌。先生之罷扶溝,貧無以家,至潁昌而寓止焉。”同年又云:“楊中立以師禮見先生於潁昌。”又,《二程子年譜·伊川先生年譜》卷三云:“(元豐)四年辛酉,四十九歲。在潁昌。”見吴洪澤、尹波主編,李文澤、刁忠民主審《宋人年譜叢刊》第四册,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7、2513、2591頁。
〔宋〕吕本中著,查清華、胡儉整理《師友雜志》,見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三編第6册,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頁。
《宋史》卷四二八《道學傳二·楊時傳》,第36册,第12738頁。
〔宋〕楊時《龜山集》卷四二;《全宋詩》卷一一四八,第19册,第12953頁。
參見《宋史》卷四二八《道學傳二·楊時傳》,第36册,第12738頁。
〔宋〕蘇籀《欒城先生遺言》,張劍光、李相正整理,見《全宋筆記》第三編第七册,第161頁。其中“潩上名園似洛濱,欲遣姚黄比玉真”一詩,筆者依據的是《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全宋筆記》將此詩録爲“潩上似洛濱,青帝遣姚黄比玉真”,似不成句。(www.xing528.com)
〔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三,第125頁。
同上書,第115頁。
有關“許黨”以及蘇轍晚年定居潁昌府的象徵意義,筆者受到導師朱剛在《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第五章第二節《蘇轍晚年事跡考辨》中相關論述的啟發,並在此基礎上加以闡釋,詳見氏著第355—376頁。
《墨莊漫録》的《四庫提要》云:“邦基字子賢,高郵人。仕履未詳。自稱宣和癸卯在吴中見朱勔所采太湖黿山石,又稱紹興十八年見趙不棄除侍郎,則南、北宋間人也。”〔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二一,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042頁。
〔宋〕張邦基著、孔凡禮點校《墨莊漫録》卷四“戊己四先生”條,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12頁。
〔宋〕鄒浩《潁川詩集敘》載:“承君知其爲僚於此也,書來告曰:‘韓城,吾里也。崔德符、陳叔易,天下士也。東南豪英森森,號爲儒海。吾嘗默求二子比者,殆不與耳目接,子其親炙之。’”《全宋文》卷二八三六,第131册,第255頁。
〔宋〕韓淲《澗泉日記》卷上,第12頁。
《宋史》卷四四四《文苑傳六·李廌傳》,第37册,第13117頁。
〔清〕王士禛著、湛之點校《香祖筆記》卷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崔、陳、田氏三人中,崔鶠的舊黨立場最爲明顯,可參閲《宋史》本傳的兩則上疏,其一呈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崇温公而斥章惇;其二寫於欽宗即位的靖康元年,尊元祐之學而貶抑新學,見《宋史》卷三五六《崔鶠傳》,第32册,第11213—11217頁。陳恬雖隱居不仕,但與晁説之、李廌等舊黨中人相交爲友,且在徽宗時期與蘇氏家族亦有結交,如蘇籀《雙溪集》卷一有《次韻陳叔易遠别離三首》,二人應相識。田晝亦不肯爲新黨所用,詳見《宋史》卷三四五《田晝傳》,第31册,第10959頁。
李欣《徽宗詩壇的創作群體及其地域分布》,載《長江學術》2009年第2期。
〔宋〕蘇轍《除日》,《蘇轍集》之《欒城三集》卷二,第1172頁。
以上所引諸詩分别見《欒城後集》卷四,《蘇轍集》,第925頁;《欒城後集》卷四,《蘇轍集》,第938頁;《欒城後集》卷五,《蘇轍集》,第942頁;《欒城三集》卷一,《蘇轍集》,第1165—1167頁;《欒城三集》卷二,《蘇轍集》,第1181頁。
參見〔宋〕蘇轍《管幼安畫贊並引》,《蘇轍集》之《欒城三集》卷五,第1108—1109頁。
參見朱剛《論蘇轍晚年詩》,載《文學遺産》2005年第3期。
同上。
〔宋〕蘇轍《歲暮二首》其一,《蘇轍集》之《欒城後集》卷四,第931頁。
〔宋〕蘇過《祭叔父黄門文》,《斜川集校注》卷八,第557頁。
蘇轍晚年的許多詩作都題寫給兒侄,可以想見,家人之間應有頻繁的詩作唱和。就後輩寫給蘇轍的和詩而言,以筆者目力所及,現存蘇過與叔父的往來唱和詩有:《上巳日久病不出示兒侄二首》(《欒城後集》卷三)、《次韻叔父上巳二首》(《斜川集校注》卷三)、《葺東齋》(《欒城後集》卷三)、《和叔父移居東齋》(《斜川集校注》卷三)、《和毋仲山雨後》(《斜川集校注》卷三)、《見兒侄唱酬次韻五首》(《欒城後集》卷三)、《己丑除日二首》(《欒城三集》卷二)、《次韻叔父黄門己丑歲除二首》(《斜川集校注》卷三)、《十月二十九日雪四首》(《欒城三集》卷三)、《次韻叔父小雪二首》(《斜川集校注》卷三)。另外,蘇籀《雙溪集》卷一開篇有《次韻大父曬麥》(蘇轍原詩見《欒城三集》卷四《外孫文九伏中入村曬麥》)、《大父令賦舊扇》、《大父令賦捕魚》三詩。此類唱和之作在現存詩歌數量上頗爲可觀。
以上所引諸詩分别見《欒城後集》卷三,《蘇轍集》,第919頁;《欒城後集》卷四,《蘇轍集》,第927頁;《欒城後集》卷四,《蘇轍集》,第931頁;《欒城三集》卷四,《蘇轍集》,第1199頁。
參見李欣《徽宗詩壇的創作群體及其地域分布》,此文以地域爲准,將徽宗詩壇劃分爲江西詩派詩人群體、潁昌詩人群、汴京詩人群、江浙詩人群和汝州詩人群。
上文所論晚年蘇轍“手持文章柄,燦若北斗標”“天下愈尊之如泰山、歸之如鳳麟”,便是其例。而“蘇門”的另一成員張耒,則較蘇轍更爲主動地與其他志士交往,《宋史》本傳云:“時二蘇及黄庭堅、晁補之輩相繼没,耒獨存,士人就學者衆,分日載酒肴飲食之。”見《宋史》卷四四四《文苑傳六·張耒傳》,第37册,第13114頁。從蘇轍到張耒,亦可見到“蘇門”在徽宗朝的士林影響力。但仍需指出,二人在後“蘇門”時代,亦即北宋末期皆無法擔當起文壇主盟的角色。
其説見〔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三〇:“子由深,有物。……後來居潁昌,全不敢見一客。一鄉人自蜀特來謁之,不見。候數日,不見。一日,見在亭子上,直突入。子由無避處了,見之。云:‘公何故如此?’云:‘某特來見。’云:‘可少候,待某好出來相見。’歸,不出矣。”中華書局,第3118—3119頁。又,吕本中則對晚年蘇轍報以同情之理解,參見《童蒙訓》卷下:“蘇子由,崇寧初居潁昌。時方以元祐黨籍爲罪,深居自守,不復與人相見,逍遥自處,終日默坐。如是者幾十年,以至於没。亦人之所難能也。”《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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