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學者在比較中國和英國關於自然與自我的關係時指出,英國人常以顯赫人物的名字命名自然山水。中國人則剛好相反,常以山水之名爲人名别號。(The Chinese poet naturalizes the self;the English romantic humanizes nature.禪宗著述以山名代稱唐代禪師,便是以地名爲人名的典型。然而,這位學者尚未注意到,中國古代還有一種以室名爲人名的傳統,這與自我融入自然的觀念頗爲不同。因此我更傾向於用空間意識來解釋中國古人用地名或用室名來取代人名的現象。
就禪宗而言,無論是唐代的地名代人名,還是宋代的室名代人名,其實都屬於空間形象的符號。前者屬於自然地理空間,如南嶽、青原、百丈、黄檗等,是以“所居處”的物理環境稱之;後者屬於人文建築空間,如晦堂、雲庵、死心室、昭默堂等,是以“道之所據”的宗教觀念稱之。這兩種方式,與唐宋文人的别號取名大致相同,如少陵、香山、樊川、東坡、山谷、後山、柯山之類,就是以地理空間代稱人名;至如簡齋、容齋、誠齋、晦庵、稼軒、澹軒、默堂之類,則是以建築空間代稱人名。
進一步而言,唐代祖師的“居處”,不僅是自然地理空間,同時也是開放性的公共空間。比如“百丈”,本是洪州奉新縣百丈山,是禪僧聚居的一處“叢林”,既屬於懷海,也屬於歷代住持者。因此《五燈會元》目録裏除了懷海之外,還有其同門師兄弟“百丈惟政禪師”,其弟子“百丈涅槃和尚”,以及宋代的“百丈智映禪師”“百丈淨悟禪師”“百丈維古禪師”“百丈以棲禪師”等。“百丈”作爲公共空間,本不屬於懷海個人。後世之所以用“百丈”專稱懷海,乃因爲他是百丈山禪叢的開山祖師。順便説,其餘以山名專稱的禪師,大抵都屬於這種開山祖師或中興該山的級别。
宋代禪師的庵堂,則不僅是一種封閉的建築空間,同時也是自足自處的私人空間。比如,“黄龍”,本是洪州分寧縣黄龍山,爲先後住持過的禪師慧南、祖心、元肅、悟新、惟清、智明、善清、德逢、道震等所共有,以“黄龍”稱慧南以外的禪師,很易引起誤會。而“晦堂”則只屬於祖心,“死心室”只屬於悟新,“昭默堂”只屬於惟清,“草堂”只屬於善清。换言之,庵堂只屬於禪師個人,是私人參禪學道的宗教場所,作爲人名符號有其意義指向的規定性。
正因爲庵堂是一種自足自處的私人空間,故而庵堂的命名便與純粹的自然山水稱呼截然不同,較鮮明地體現出庵堂主人的宗教人文意識。例如,“晦堂”是祖心自己命名的居室,“晦”有“謝世”“退居”之意,所以“晦堂”是凝結了祖心晚年價值觀的符號,與傳統慣例“以居處呼之”的地理符號頗爲不同。嚴格説來,有學者認爲“在祖心之前,禪僧名前多加居住的地名以爲道號,是唐代以來的慣例,是並不準確的説法,“百丈”之類的稱呼只能算他者敘述時的代稱,不能算禪師自己認同的“道號”。正因如此,釋道融在《叢林盛事》裏纔特别指出:“庵堂道號,前輩例無。”意思是“以居處呼之”的“居處”,不能算“道號”。
道融在比較了唐宋禪師稱呼的區别之後,還特意討論了庵堂道號命名的原因和理由:
大抵道號有因名而召之者,有以生緣出處而號之者,有因做工夫有所契而立之者,有因所住道行而揚之者。前後皆有所據,豈苟云乎哉!(www.xing528.com)
他認爲,庵堂道號的命名皆有自覺的宗教意識,或爲自身的生緣出處,或爲做工夫時的體悟,或爲所追求的禪學境界,都有其内在依據。他言及自己的道號“古月庵”時説道:
余以母氏夢梵僧頂一月而投之懷中,既覺遂育。因以“古月”自號,以“安穩眠”呼之,蓋仿覺範“甘露滅”也。二號皆《維摩》《寶積》所出。故橘洲曇公爲余作《古月説》云:“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慚愧古人模寫得成也。融禪未生之夕,其母夢得月,是爲生子之祥。愧今人不去却模子也。融禪不負其母,兼不忘古人,古月名庵。不爲忝矣。
道融自號“古月庵”,一方面是因其母夢梵僧頂月而孕,屬於“以生緣出處而號之者”;另一方面是因禪門古德有“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話頭,以“古月”名庵有不忘古德公案的意義。道融又有號“安穩眠”的庵堂,模仿惠洪“甘露滅齋”的命名,均來自《維摩詰經》《大寶積經》這樣的佛教經典。橘洲曇公是著名的詩文僧寶曇,與惠洪齊名,有《橘洲文集》傳世。寶曇爲道融作《古月説》,略相當於惠洪給諸僧作室銘,用文字申説庵堂道號的宗教内涵。
檢討《石門文字禪》卷二〇中的諸多室銘,大抵無關任何建築空間的描繪,全爲解説室名的來由,如《如庵銘》稱“以經行座卧爲庵,以分别塵勞爲如”;《朴庵銘》稱“道人游方,學至無學,如役六用,則思返朴”;《墮庵銘》稱“異哉曹山,法幢特建,以墮一字,雪諸情見”;《明極堂銘》稱“取《首楞嚴》‘餘塵尚諸學,明極即如來’義”;《昭昭堂銘》稱“而此昭昭,首出萬物,廓然十方,寂湛遍周”,如此等等,皆借室名而闡述其主人的宗教觀念以及該室所具有的宗教意義。正因爲這些室名往往有禪籍佛經的出處,是文字禪的表現,因而同時也就具有某種典雅的人文色彩。
總而言之,從唐代祖師的以“所居處呼之”,到北宋晚期以後禪僧以庵堂爲道號,可明顯看出禪門别稱空間形象的演變,這就是從禪院所在的山林轉向禪僧所在的居室,由樸野的自然空間轉向優雅的人文空間,由外在的公共空間轉向内在的私人空間,由具象的物理空間轉向抽象的精神空間。這種人名符號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宋代禪林從農禪向士大夫禪的轉型,即由“把茅蓋頭”的山林生活,上下均力的“普請”勞動,日益轉向禪房靜室的寂默自省,焚香默坐,讀經參禪,甚至吟詩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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