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艺术中的景致题额对联的重要性

《红楼梦》第十七回写到贾元春即将省亲，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各处亭台楼阁要题额对联，否则“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于是，贾政带着众清客和宝玉一路游赏，按其景致，题额对联。可见，题额对联是起“画龙点晴”之作用的。

题额对联是颇有讲究的。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说：“堂联斋匾，非有成规。不过前人赠人以言，多则书于卷轴，少则挥诸扇头；若止一二字、三四字，以及偶语一联，因其太少也，便面难书，方策不满，不得已而大书于木。彼受之者，因其坚巨难藏，不便纳之笥中，欲举以示人，又不便出诸怀袖，亦不得已而悬之中堂，使人共见。此当日作始者偶然为之，非有成格定制，画一而不可移也。讵料一人为之，千人万人效之，自昔徂今，莫如稍变。”看来题额对联一事最先出于偶然，随后为世人仿效而成雅事。用之于园林，更使景致生色不少，诗情画意、文人情趣皆由此见出，园林的文学化、艺术化之生成亦导源于此。

《管子·心术》曰：“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园名最初只是一个符号标志，便于人们称呼而已。故其名常以地名或人名代之，所谓名符其实，盖取其实。秦始皇作朝宫，前殿在阿房村，故称“阿房宫”；石崇在河南金谷涧建别墅，故名金谷园。直到唐代王维辋川别业、白居易庐山草堂、李德裕平泉山居等都是如此命名的。也有用园主的姓氏官职等来名园的，如顾辟疆园、富郑公园、董氏东园等。与此相对应的则是“以义命名”，如汉代的思贤苑，乃孝文帝为太子立，“以招宾客”；昆明池有伐取昆明之暗喻，这类命名在皇家宫苑中的台、榭、宫、观、楼、舫上采用极多。但明确提出“名目要有其义”的，大约始自北魏孝文帝。《魏书·任城王澄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高祖）车驾还洛，引见王公侍臣于清徽堂。……因之流化渠，高祖曰：“此曲水者，亦有其义，取‘乾道曲成，万物无滞’。”次之洗烦池，高祖曰：“此池中亦有嘉鱼。”澄曰：“此所谓‘鱼在在藻，有颁其首”。”高祖曰：“且取，王在灵沼，于牛刃鱼跃’。”次之观德殿，高祖曰：“射以观德，故遂命之。”次之凝闲堂，高祖曰：“名目要有其义，此益取夫子闲居之义。不可纵奢以忘俭，自安以忘危，故此堂后作茅茨堂。”

命名多取儒家经典之义，有教化勉励之作用。唐代白居易名堂曰“虚白”，名亭曰“忘筌”，亦取《庄子》中语，也是出于同一目的，到了宋代“名目要有其义”一下子时兴起来。文人学士但凡筑园，必在园名上下一番功夫，以求有深意。司马光在洛阳筑园，取名“独乐园”亦有寓意。他在《独乐园记》中说：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此王公大人之乐，非贫贱者所及也。孔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此圣贤之乐，非愚者所及也。若夫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此乃迂叟之所乐也。

取名独乐，有独善其身的意思。故园中景致命名，如读书堂、弄水轩、钓鱼庵、种竹斋、采药圃、浇花亭、见山台，均与“独乐”相互呼应。于是“堂中读书，上师圣人，下友群贤”，“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唯意所适”，正合了“独乐”之意。宋代文人以“乐”名园或斋的很多，如朱长文有乐圃、邵雍有安乐窝、张木式有乐斋，其寓意、情趣与司马光大至相同。

园名或出自典籍，或出自文人诗句，或取字之谐音，都是为了借此表达园主对前代名士风流的仰慕、归隐独善其身的志向、和谐平安的愿望等。如苏州拙政园，取名于西晋文学家潘岳的《闲居赋》：“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之者为政”。吴江同里镇退思园，为安徽凤颖六泗兵备道的任兰生，于光绪十年被弹劾落职还乡后所建，园名退思，意取“退而思过”之意。语出《左传·鲁宣公十二年》，“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苏州“耦园”，因耦与偶通，寓指二人双双隐居归田，同耕共织之意。上海豫园，有取悦老亲之意。圆明园之名取“夫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雍正《圆明园记》）。颐和园之“颐”源出《易·颐卦》：“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大矣哉。”慈禧取“颐和”二字，既有祈求天下太平之义，也有保养天年、平安和睦之义。贾元春将园命名为“大观”，亦有所指，“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下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用“大观”来名园确是再贴切不过了。

园名取得奇巧的有网师园和随园。网师园其义取自《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首《沧浪歌》是楚地流传的古歌谣，意思是比喻人的行为要适应客观实际。渔翁唱这首歌是劝屈原应该“不凝滞于物，而能于世推移”。把这个故事用于园名，取名网师，既有“渔隐”之原意，又巧借园在王思巷的地名谐音，寓意深刻，而又不露痕迹。随园，原名“隋园”是江宁织造隋赫德之旧园。袁枚购得后，重新修建，改名为“随”。随既与原名谐音，同时又是造园方法和园主为人处世心态的反映。“闻之苏子曰：‘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然则余之仕与不仕，与居园之久与不久，亦随之而已。”（袁枚《随园记》）“随”字含义至深，足供后人反复回味。

“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新”，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说出的这个观点，概括了园林中建筑、景点命名的要点。大观园一进门，只见“白石峻山曾，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面对这一景观，众人有说叠翠、锦嶂的，也有说赛香炉、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下几十个。宝玉认为“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故直书古人“曲径通幽”。此处命“曲径通幽”，使人自然想起唐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意境，从而逗起游人去“探景”、去“寻幽”。但述旧、刻古还颇有讲究。“翼然”虽佳，但没有点出亭压水之特点，“泻”虽好但与省亲别墅的性质不和；而杏花村、桃花源又太落实。故曹雪芹认为命名还须因人、因地、因时、因景活用古语才行。

唐王维的辋川别业不仅有景点命名，而且还有王维和斐迪唱和景观的诗，这种作法对清代避暑山庄和圆明园的建设影响很大。辋川别业景点命名多为一到二个字，最后一个字大多为表示地形或建筑类型的名词，而其前面多为描述景观特征的词。如文杏馆“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王维诗）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蒲自堪把”。金屑泉，“萦氵亭澹不流，金碧如可拾”。到了宋代，基本上还是这种形式为主，唯于艮岳中出现了四个字的命名，如高阳酒肆、绿萼华堂等景点，朝日升龙、望云坐龙、老人寿星、万寿老松等峰石。明代拙政园中有远香堂、待霜亭、志清意远、海棠春坞、听松风处、别有洞天和雪香云蔚亭、荷风四面亭与谁同坐轩等景点，命名都很考究，如远香堂，取宋周敦颐《爱莲说》“香远益清”之句意为堂名。待霜亭，取唐韦应物“洞庭须待满林霜”诗意。洞庭山产橘，待霜降始红。此处原有橘树十余株，故名“待霜亭”。志清意远，取《义训》“临深使人志清，登高使人意远”之句意，别有洞天源于神话传说。《说苑·茅君内传》：“大天之内，有地之洞天三十六所，乃真仙所居。”唐章碣《对月诗》云：“别有洞天三十六，水晶台殿冷层层。”别有洞天之圆洞门，沟通中、西两园，两边景色各有千秋，故以“别有洞天”命名，暗含另有一番天地之境界。与谁同坐轩，取宋苏轼词“与谁同座，明月清风我”之句。轩依水而筑，构成扇形，其内桌、凳、窗、门皆为扇形，小巧精雅，别具一格。(www.xing528.com)

清代承德避暑山庄有康熙以四字题名的三十六景，和乾隆以三字题名的三十六景，合称七十二景。这些景点命名往往用极简炼的词句，说明该景的时间、地点和景观特点。如“青枫绿屿”景点，“北岭多枫叶，茂而美，荫其色，油然不减梧桐、芭蕉也。疏窗掩映虚凉自生，萝茑交枝垂挂崖畔。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奇境在户牖间矣。”（康熙《青枫绿屿序》）。又如“曲水荷香”，“碧溪清浅随石盘折流为小池，藕花无数，绿叶高低，每新雨初过，平堤水足，落红波面，贴贴如泛杯，兰亭觞泳，无此天趣”（康熙《曲水荷香序》）。三十六景均以四字来命名，不仅诗意更浓，而且还有画境，如南山积雪、石矶观鱼、澄泉绕石、双湖夹镜、云帆月舫、烟波致爽等均是一幅幅图画。而乾隆以三字题名的景点，就缺少这种画境，如松鹤斋、如意湖、青雀舫、绮望楼、驯鹿坡、水心榭、颐志堂、畅远台等，基本上还是王维辋川别业题名的延续。康熙三十六景，每一景均作有序，并配图一幅，这对了解景点特征十分有利。

对联既是装饰，又可以点景。相传五代后蜀主孟昶于蜀亡前一年除夕自题桃符扳於寝门云：“新年纳余庆，佳节贺长春”。后世争相仿效，遂成风气，为园林增色不少。苏州拙政园雪香云蔚亭，有联一对“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以蝉噪和鸟鸣来衬托此亭之幽静。荷风四面亭对联为“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点出了此亭之特色。沧浪亭的楹联为“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此联出自园主苏舜钦和欧阳修的唱酬诗中。苏舜钦罢官流寓苏州筑沧浪亭，寄书欧阳修，欧阳修作“沧浪亭”长诗回赠，诗中有：“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之句。下联取自苏舜钦《过苏州》诗“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之句。承德避暑山庄亦保存了许多楹联，“自有山川开北极，天然风景胜西湖”，“月色江声”之“莹心堂”的这幅楹联，道出了山庄湖区景色的美妙。“山高先得月，岭峻自来风”，读此联，益发能体会到“四面云山”亭之高敞。“窗外远山如黛色，槛边列树作涛声”（乾隆撰书），烟雨楼之景观特征益发明显。

园林中匾联制作得精，题名处选得妙，对游人来说也是一个美的享受。《红楼梦》大观园中，或有镜面白石一块，或于篱门外立一石，或有亭桥一座，石洞一涵，院落一处，总是预先给园题留出地方，并使之有变化，不雷同。至于匾额有砖刻、石刻，屏联有板对、竹对、板屏、大理石屏等。额对露天者用砖石，室内用竹木，匾联形式贵在相宜、巧在新奇。李渔于《闲情偶寄》中曾列出数种形式，颇有不寻常之处。

蕉叶联，所谓蕉叶联顾名思义，乃联之形式取蕉叶状。“蕉叶题诗，韵事也；状蕉叶为联，其事更韵”。其作法是：以板为之，上漆后，书联句，画筋纹。“蕉色亦绿，筋色宜黑，字则宜填石黄”。做成后，悬于粉壁之上，堪可称“雪里芭蕉”。

此君联，为李渔始创，故名。“截竹一简，剖而为二，外去其青，内铲其节，磨之极光，务使如镜，然后书以联句，令名手镌之，掺以石青或石绿，即墨字亦可”。此联宜置于柱上，“以圆合圆”，有天机凑泊之妙。可用铜钉上下二枚于有字处，穿眼实钉。钉后用字色补于钉上，不见钉形为妙。

碑文额，仿效石刻之形式，但用木板为之。底用黑漆，字填白粉。此匾宜用于墙上开门又风雨不到之处。

手卷额，于寻常匾式左右两侧增加圆木两条，好似画卷之轴心。“左画锦纹，以像装潢之色；右则不宜太工，像托画之纸色而已。”

秋叶匾，“御沟题红，千古佳事；取以制匾，亦觉有情”。其制法与蕉叶匾不同，蕉叶可大，而红叶宜小。蕉叶联取直向，红叶匾为横向。

园林中之匾联最具人文气息，联对文辞之隽永，书法之美妙，常令人一唱三叹，徘徊不已。游赏园林不可不看匾联。此外，园林中还有一些碑刻、石刻也很精致，观赏诵读亦会大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