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隆时代,很多人将和珅比之为明末天启皇帝在位时的魏忠贤。权倾朝野,结党营私,两人都是相同的;而且都在当时拥有根本无可撼摇的地位。
乾隆末年,吏部郎中、江苏仪真人郝云士承担的工作,主要是各类官员的考选和人事调配,自然是个油水极足的肥缺。为了向和珅巴结讨好,凡有官员人选要疏通的,所得贿赂,和珅拿大头,郝云士拿零头,尽管这样,家中还是越来越富。给谏官吕凤台与他私交很好,郝氏准备将他漂亮的小女儿雏玉嫁给吕氏的儿子,两家做成姻亲。
吕凤台曾经和他的老师经学家王念孙讲过和珅误国害民之事,准备将拟好的和珅二十四项罪状,上呈朝廷,弹劾和珅。老师大吃一惊,说道:“尔乃具此胆力耶?老夫之疏,亦且继上。”他也准备接着上奏折。
吕凤台回家后,连夜将上疏的奏章写好。次日,还没等他上奏,圣旨忽然下来,把他抓入了监牢。吕凤台的儿子又惊又怕,就去求未来的岳丈郝云士帮忙。郝云士却笑道:你爹真是个大蠢蛋,和相国与你爹没什么怨仇,你爹居然听信街谈巷议,想告发和相。现在朝廷很是震怒,你们只盼减轻罪行就好了,我能帮上什么忙?[104]
吕凤台还未上告,就被抓了起来,可见和珅的眼线之多。
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科考会试后,录取的第一名“会元”是浙江人王以铻,第二名是他弟弟王以衔。乾隆觉得有些奇异。侍郎窦光鼐向来与和珅不和,想借此机会扳倒和珅,就找出这两人的试卷中都有“王道本乎人情”的话,认为这是作弊的证据。结果,王以铻被降为最后一名,并取消殿试资格。由于和珅的作用,窦光鼐却被迫按四品官职的待遇退休了。殿试的时候,王以衔被拟为第一名。这让乾隆很满意,向廷臣们说:“此亦岂朕之关节耶?”[105]语带双关,仿佛是替和珅洗脱嫌疑。自然,谁也不敢再说这当中有什么私下交易。
所以,在乾隆朝,告发和珅或者准备告发,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有时还会招致灭顶之灾。这种状况的彻底改变,要迟至嘉庆四年(1799)。
当年正月,寒冬时节,普天之下,正在欢度新年。年节之喜庆热闹景象不难想见。
但在正月初二日,乾隆忽然病重,皇宫之内愁云笼罩。新春时节,太上皇病重实在令人感到不安。儿子嘉庆时刻陪伴在养心殿,同时向上天祈祷,内心颇为忧虑,不知太上皇的病情是否会有所好转。到傍晚,眼看着乾隆就不行了。第二天辰刻,乾隆驾崩了,走完了他荣耀的一生。嘉庆十分悲痛,捧着乾隆的脚大哭不止。申刻时分举行大殓,灵柩安放在乾清宫的正中央,以举行祭奠仪式。
嘉庆的哀痛之深,令在场的人感动。他从早到晚,“哭不停声,竟日水浆不入口”。他向内阁发了一道哀诏。[106]嘉庆讲了很多,说父皇对他的恩泽之深,对这个国家付出之多,对天下百姓的爱护之心,让人感动。这是父子之间的生离死别,也是两个帝王之间的告别,更是两代不同政治之间的分裂。
据说,在乾隆死前,曾单独召见和珅,年轻的嘉庆帝陪侍在侧。只见乾隆双目紧闭,喃喃自语,嘉庆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乾隆睁眼问道:“其人何姓名?”和珅答道:“徐天德、苟文明。”这两人,是四川地区的两个白莲教头领。嘉庆与和珅退出来后,嘉庆就问乾隆爷到底说了些什么,和珅就说:“太上皇所诵,乃西域咒语。诵此咒语,则所恶之人,虽在千里之外,不无疾而死,也要遭到奇祸。奴才闻太上皇念此咒,料知他欲咒之人,必定是教匪中凶狠之首领,故以此两姓名对策。”[107]嘉庆大为惊叹,觉得和珅还懂咒语,实在很厉害,对和珅的权势越发忌惮,但是碍着乾隆的颜面,他也不敢造次。
在乾隆辞世五天后,嘉庆就开始整顿朝政了,他已经不再需要考虑乾隆的感受。
乾隆驾崩后,第一个出来弹劾和珅的是给事中王念孙。王念孙这么做,一则出于公心,二则也有为其学生吕凤台申冤的私意。就在宣布乾隆遗诏的那一天,嘉庆下令逮捕和珅,革去官职。王公大臣们负责审定和珅的罪责,总共拟了二十大罪,[108]包括当嘉庆被册立为皇太子时,“先期预呈如意,泄机密以为拥戴之功”、“圆明园骑马直入中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川楚教匪滋事,各路军报任意延搁不递,有心欺蔽”、乾隆“圣躬不豫时毫无忧戚,逢人谈笑自若”,等等。
内外许多大臣都认为,和珅当以大逆论,嘉庆还是决定从宽,只让和珅自裁。这个时候,揭发和珅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人把和珅比作有谋朝篡位之心的曹操、王莽。直隶布政使吴熊光曾在和珅手下任职军机处,嘉庆就问他:“人言和珅有异志,有诸?”吴熊光答:“凡怀不轨者,必收人心,和珅则满、汉几无归附者,即使中怀不轨,谁肯从之?”嘉庆问:“然则治之得无太急?”吴熊光答:“不速治其罪,无识之徒观望夤缘,别滋事端。发之速,是义之尽;收之速,是仁之至。”嘉庆觉得吴熊光答得很有道理。
查抄和珅家产的清单已经出来,后人都有记录,大同小异。官方登录的和珅家产主要有:[109]
钦赐花园一所,亭台二十座,新添十六座;
正屋一所十三进,共七百三十间;
东屋一所七进,共三百六十间;
西屋一所七进,共三百五十间;
徽式新屋一所七进,共六百二十间;
私设档子房一所,共七百三十间;
花园一所,亭台六十四座;
田地八千顷;
银号十处,本银六十万两;
当铺十处,本银八十万两,号件未计;
(金库)赤金五万八千两;
(银库)元宝五万五千六百个;
京锞五百八十三万个;
苏锞三百一十五万锞;
洋钱五万八千元;
(钱库)制钱一百五十万千文;
(以上共约银五千四百余万两)
(人参库)人参大小支数未计,共重六百斤零;
(玉器库)玉鼎十三座,高二尺五寸;玉磬二十块;玉如意一百三十柄;镶玉如意一千一百零六柄;玉鼻烟壶四十八个;玉带头一百三十件;玉屏二座二十四扇;玉碗一十三桌;玉瓶三十个;玉盆一十八面;大小玉器共九十三架,未计件;
(以上共作价银七百万两)
另又玉寿佛一尊,高三尺六寸;玉观音一尊,高三尺八寸(均刻云贵总督献);玉马一匹,长四尺三寸、高二尺八寸;
(以上三件均未作价)(www.xing528.com)
(珠宝库)桂圆大东珠十粒;珍珠手串二百三十串;大映红宝石十块,计重二百八十斤;小映红宝石八十块,未计斤重;映蓝宝石四十块,未计斤重;红宝石帽顶九十颗;珊瑚帽顶八十颗;镂金八宝屏十架;
(银器库)银碗七十二桌;金镶箸二百双;银镶箸五百双;金茶匙六十根;银茶匙三百八十根;银漱口盂一百零八个;金法蓝漱口盂四十个;银法蓝漱口盂八十个;
(古玩器)古铜瓶二十座;古铜鼎二十一座;古铜海三十三座;古剑二口;宋砚十方;端砚七百零六方;
(以上共作价银八百万两)
另又珊瑚树七支,高三尺六寸;又四支,高三尺四寸;金镶玉嵌钟一座;
(以上三件未作价)
(绸缎库)绸缎纱罗共一万四千三百匹;
(洋货库)大红呢八百板;五色呢四百五十板;羽毛六百板;五色哔叽二十五板;
(皮张库)白狐皮五十二张;元狐皮五百张;白貂皮五十张;紫貂皮八百张;各种粗细皮共五万六千张;
(以上共作价银一百万两)
(铜锡库)铜锡器共三十六万零九百三十五件;
(磁器库)磁器共九万六千一百八十四件;
(珍馐库)海味杂物未计斤数;
(住屋内)镂金八宝床四架;镂金八宝炕二十座;大自鸣钟十座;小自鸣钟一百五十六座;桌钟三百座;时辰表八十个;紫檀琉璃水晶灯彩各物,共九千八百五十七件;珠宝、金银、朝珠、杂佩、簪钏等物,共二万零二十五件;皮衣服共一千三百件;绵夹单纱衣服共五千六百二十四件;帽盒三十五个;帽五十四顶;靴箱六十口,靴一百二十四双;
(上房内)大珠八粒,每粒重一两;金宝塔一座,重二十六斤;赤金二千五百两;大金元宝一百个,每个重一千两;大银元宝五百个,每个重一千两;
(以上均未作价)
(夹墙内)藏匿赤金二万六千两;
(地窖内)埋藏银一百万两;
另又家人六百零六名;妇女六百口;
尚有钱店、古玩等铺俱尚未抄。
另外,清人薛福成的《庸庵笔记》卷三抄录和珅家产清单,共有一百零九张,其中二十六张清单估价值白银26389.516万两;其他八十三张未估价。丁国均的《荷香馆琐言》卷下说,和珅家产有数可查的,共有1005549万两。还有资料记载,这未估价的八十三张清单,物品价值是已估二十六张的三倍半,那至少还有白银8亿两。
还有传说,抄家之后,嘉庆打赏给臣下的很少,绝大部分都藏入内府。副都统萨彬图曾上奏说,和珅财产还不止这个数,一定仍有埋藏、寄顿、侵蚀、挪移的,要求秘密派官作进一步追查。意思无非是未估清单的财物进入内库,不应当向天下人隐瞒。嘉庆自然很不高兴,骂他“越俎”。
人们还听说,和珅家中曾藏有一匹玉马,长三尺多、高二尺,洁白温润,是乾隆平定回部叛乱时命人从和阗采来、藏在大内中的,不知何时被和珅盗出,送给了爱妾。抄家后,玉马放在圆明园中了。英法联军毁圆明园后,玉马被抢走了,后来收藏在伦敦博物馆。[110]
在审问和珅的巨额财产来源时,和珅都一一作了交代,认罪态度应该是不错的。下面是他向朝廷交代的两则供词:[111]
奴才城内,原不该有楠木房子,多宝阁及隔段式样,是奴才打发太监胡什图,到宁寿宫看的式样,依照盖造的。至楠木都是奴才自己买的,玻璃柱子内陈设,都是有的。总是奴才糊涂该死。
珍珠手串,有福康安、海兰察、李侍尧给的。珠帽顶一个,也是海兰察给的。此外珍珠手串,原有二百余串之多,其馈送之人,一日记不清楚。宝石顶子,奴才将小些的,给了丰绅殷德几个。其大些的,有福康安给的。至大珠顶,是奴才用四千余两银子,给佛宁额尔登布代买的,亦有福康安、海兰察给的。镶珠带头,是穆腾额给的。蓝宝石带头,系富纲给的。又家中银子,有吏部郎中和精额,于奴才女人死时,送过五百两。此外寅著、伊龄阿都送过,不记数目。其余送银的人甚多,自数百两至千余两不等,实在一时不能记忆。再肃亲王永锡袭爵时,彼时缊住原有承重孙,永锡系缊住之侄,恐不能袭王,曾给过奴才前门外铺面房两所。彼时外间不平之人,纷纷议论,此事奴才也知道。以上俱是有的。
和珅的供词,比较明确地显示了他的财产是如何得来的,当然绝大部分属于贪污受贿。
这样庞大的家产数目,着实令世人惊叹,难怪要被拟为大罪了。嘉庆只知道和珅很有钱,却没有想到和珅的财富比皇室还多。[112]
嘉庆下令将和珅的二十条大罪公示天下,同时向内阁发布了谕旨,其实也就是通过他们向全国通告嘉庆对于和珅的态度,那就是“朕若置之不办,何以仰对在天之灵”。
嘉庆还说,他在昨天已经降旨,将和珅的罪状宣谕全国各督抚,一起讨论和珅的罪行。直隶总督胡季堂反应很快,上奏痛骂道:“和珅丧尽天良,非复人类。种种悖逆不臣,蠹国病民,几同川楚匪;贪黩放荡,真一无耻小人;丧心病狂,目无君上。请依大逆律凌迟处死。”他还查出和珅在蓟州的坟茔有僭妄违制的地方,以及附近州县私设的当铺资财。嘉庆很高兴,希望大家向胡季堂学习,继续揭批和珅的犯罪事实和证据。在乾隆朝仅次于和珅的权臣福长安,嘉庆也没准备放过。嘉庆认为,他世代受皇恩眷顾,本来可以及早将和珅的罪状据实禀报,但在嘉庆即位的三年内,无一字提及,有“扶同徇隐”之罪,加上平时的种种不法行为,嘉庆觉得还是无法容忍。嘉庆就说,如果福长安曾在他面前有一字提及和珅的罪状,他断断不肯将福长安一并革职拿问。现在查抄福长安家资,发现虽然不如和珅家的金银珠宝多,但为数依然可观,并非他所应得之物,所以他的“贪黩昧良”之罪是仅次于和珅的。
在乾隆死后的整个正月里,处理和珅的案件,几乎成了嘉庆及其大臣们的主要工作。抄家,拟罪,朝廷的讨论,案情反复公示天下,意在不断警示世人不可作奸犯科,否则,即使像和珅、福长安这样位极人臣的豪门权贵,也难逃一死。
乾隆九年卖地契
有人传出和珅在狱中十分痛苦的情景。元宵节晚上,正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和珅作了不少诗。有一首五律称:“夜色明如许,嗟余困未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诗句虽然不佳,但足以表现和珅在大难来临时的心境。和珅的宠妾长二姑,人称二夫人,在和珅被迫自裁时,赋了两首七律作为挽诗,并借以自悼。一首是:“谁道今皇恩遇殊,法宽难为罪臣舒。坠楼空有偕亡志,望阙难陈替死书。白练一条君自了,愁肠万缕妾何如。可怜最是黄昏后,梦里相逢醒也无。”另一首是:“掩面登车涕泪潸,便如残叶下秋山。笼中鹦鹉归秦塞,马上琵琶出汉关。自古桃花怜命薄,者番萍梗恨缘艰。伤心一派芦沟水,直向东流竟不还。”生离死别,总是有些感人之处。根据邓之诚《骨董琐记》中的说法,和珅留有一首绝命诗,只有四句:“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远红尘。他时应泛龙门关,认取香烟是后身。”也令人感叹不已。
和珅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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