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和信仰环境的变迁,最终以很极端的方式反映在政治领域。唐朝的宗教宽容政策不断受到挑战,到了武宗时代,终于出现大规模的灭佛——包括镇压摩尼教、景教等宗教的活动。武宗灭佛对唐朝世界帝国的定位是一个巨大的破坏。此时,亚欧大陆的东段,最为系统、最为有影响的信仰体系就是佛教。经过数百年的演进,佛教文明已经跟中国文明融合在一起。唐都长安成为佛教的中心,各国的僧人、使者往返于本国和长安之间,把相对先进的思想和教义带回本国。后来日本出现的佛教诸宗,其祖庭大多都在长安。但是武宗灭佛及其后中国思想转向古典主义,使中国实际上放弃了作为佛教世界领导者的地位。
武宗的灭佛动机比较复杂,除了思想背景和政治考虑之外,学界也往往提到财政困难说,认为唐武宗时代,佛教寺院成为国家财政的重要负担,给经济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其时,全国的大中型寺院将近五千座,僧尼三十多万,而寺院靠出租土地收取地租和发放高利贷作为经济来源。随着寺院经济的膨胀,逐渐形成了宗教僧团同世俗权力冲突的局面。武宗的灭佛,从事实上说,确实在经济上获得了巨大的好处。
在武宗灭佛之前,佛教受到刻意抑制已有端倪。武宗之前,穆宗、敬宗、文宗皇帝仍循例作佛事,白居易等唐朝士人也多与僧人交往。到了唐代中后期,中国的思想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敬宗已酷信道教,文宗时代开始有毁法之议,认为“古者三人共食一农人,今加兵、佛……其间吾民尤困于佛”(杜牧《杭州新造难亭子记》,《全唐文》卷七五三)。武宗会昌五年(845)开始的毁法运动将打击佛教推到极致。当时日本僧人圆仁恰好到唐朝求法,亲眼目睹了灭佛的种种情形,记载于他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
中国历史上有多次灭佛,但最为惨烈的当属这次武宗镇压佛教的运动。会昌元年(841),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不祥气氛,外国僧人纷纷请求离开唐朝回国。南天竺三藏宝月入朝,不先咨开府,从怀中突然拔出表呈给武宗,请许归国,因犯越官罪收禁。宝月弟子三人各决七棒,通事僧决十棒,不放宝月归国。这一年的八月七日,圆仁也上表请求回日本,照样未获准许。此时执政的李德裕也支持武宗的灭佛政策。到了会昌二年(842)三月,李德裕上奏,发遣保外无名僧,又不许置童子沙弥,至此,武宗灭佛已显露端倪。五月二十五日,武宗使人发牒勘问外国僧艺业。五月二十九日,敕停供奉大德、两街各二十员。到了秋天,武宗于十月九日下敕,天下所有僧尼解烧炼、咒术、禁气,背军身上杖痕鸟文,杂工巧,曾犯淫、养妻、不修戒行者,并勒还俗。若僧尼有钱谷田地,应收纳入官。如惜钱财,情愿还俗,并勒还俗,充入两税徭役。后左街功德使奏,准敕条疏僧尼除年老及戒行精进者外,其爱惜资财还俗者一千两百三十二人。右街功德使同此,还俗者二千二百五十九人。在地方上,也遵照执行。所蓄奴婢,僧许留奴一人,尼许留婢二人,其余任本家收管,无本家者由官府出面货卖。
鎏金银茶碾(法门寺出土)。饮茶为唐代时尚。茶碾子由碾座、碾槽、碾盖三部分构成。碾底有文。轴饼面刻有唐僖宗小名“五哥”字样。869年,此碾与其他器皿一起被皇族捐给扶风的法门寺。
会昌三年(843)五月二十五日,勘问诸寺外国僧来由。六月份,武宗又下敕斥佛本西戎人,佛经典籍为胡书。但是圆仁前后求归国百余次,均不获准。武宗的灭佛相当全面,会昌四年,他下敕不准供养佛舍利,违者严厉惩处。种种抑制佛教的行为伴随着谣言纷起,据传道士奏云,孔子言黑衣继十八子为天子。黑衣者,僧人;十八子者,李氏。而武宗为唐第十八代。凡此种种说法,更加坚定了武宗灭佛的决心。到了这一年的七八月份,法难发生了。武宗下令拆毁全国的山房、兰若、普通佛堂、义井、村邑斋堂等,未满二百间、不入寺额者,其僧尼等尽勒还俗。据圆仁记载,长安城坊佛堂被毁三百余所,全国范围内拆毁的更多。同时天喜爱尊胜石幢、僧墓塔等也被下敕拆毁。十月,又下敕拆毁天下小寺,经佛移入大寺,钟送道观。其被拆寺僧尼,不依戒行者,不论老少尽敕还俗,长安城中于是又拆毁小寺三十三所。会昌五年(845)三月,武宗下敕不许天下寺置庄园,又令勘检天下寺舍奴婢多少,并及财物。令都中诸寺由两军中尉勘检,诸州府寺舍委中书门下检勘。并分城中寺舍奴婢为三等,分别收遣。差不多在同时,又敕令天下诸寺僧年四十以下尽勒还俗,递归本籍,后又扩大到五十岁以下的僧尼还俗。到了五月末,长安已经没有僧尼了,寺院只留下三纲检理财物,结束后也要还俗。外国僧人没有祠部牒的,也必须还俗,送归本国。秋七月“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一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余僧及尼并大秦穆护、祆僧皆敕还俗。寺非应留者,立期令所在毁撤,仍遣御史分道督之。财货田产并没官,寺材惟葺公廨驿舍,铜像、钟磬以铸钱”(《资治通鉴》卷二四八)。又将僧尼改隶鸿胪寺。(www.xing528.com)
寺院原先有悲田院,救济贫困者,僧尼还俗后,这项社会慈善事业也归政府安置。李德裕建议将悲田坊改名养病坊,于乡闾中选人主持(《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圆仁记载,唐国僧尼本来贫穷,尽令还俗后,无衣可穿,无食可吃,引起社会动荡。
武宗灭佛虽然得到了李德裕等大臣、儒家、道士的支持,但是在统治集团内部并未达成共识。比如代表宦官集团的仇士良就对这一政策颇不赞同。根据圆仁的记载,会昌三年(843)正月十八日,仇士良有帖,唤长安城中的外国僧人第二天见面,包括青龙寺南天竺三藏宝月等五人,兴善寺北天竺三藏难陀一人,慈恩寺狮子国僧一人,资圣寺日本僧圆仁及弟子惟正、惟晓等三人,诸寺新罗僧等,更有龟兹国僧共二十一人。仇士良本身信佛,所以对这些人多加抚慰。另外,唐朝中央推行的灭佛政策,在黄河以北镇、幽、魏、潞等藩镇并未得到认真推行,所以佛教得以部分保存。
尽管如此,唐武宗灭佛对佛教的打击仍属历史上最为酷烈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和北周武帝宇文邕都曾采取暴力强硬手段灭佛,但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佛教仍在蒸蒸日上,虽然佛教受到暂时的挫折,但是其作为中国人主要信仰的地位并未丧失,在当时仍有不少僧人挺身而出,舍身护法。遭到迫害的佛教也博得了更多人的同情和信仰。所以在灭佛的君主死后,佛教就卷土重来,出现更加蓬勃向上的势头。比如北周灭佛时的慧远,与北周武帝激烈辩论;到了隋代,在隋文帝的支持下,他已经成为佛教的重要精神领袖。但是,唐武宗的灭佛,发生在中国人心灵结构产生重大变化的背景下。此时回到古典时代、排除佛教因素的思想运动愈演愈烈,中国主流的知识分子越来越认为,“三代已前,未尝言佛,魏晋之后,像教寝兴。是逢季时,传此异俗,因缘染习,蔓衍滋多。以至于耗蠹国风,而渐不觉”(《唐会要》卷四七)。所以在武宗灭佛的时候,我们没有看到僧人的激烈抗议,也没有看到朝臣士人的反对声音。佛教作为一个庞大的思想、信仰体系,到了武宗灭佛的时刻,似乎已经失去了之前朝气蓬勃的气势,社会大众也似乎接受了佛教不可避免地衰落的事实了。
武宗灭佛,对中国佛教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寺院经济遭到打击,寺庙被毁,经籍散佚,佛像被销,佛教失去了繁荣的客观条件。加上思想世界的变化,曾经处于知识、思想、文化、政治舞台中心位置的佛教从此走向衰落,一蹶不振,走向了世俗化道路。这一事件的影响是深远的,比如从最小的层面上说,由于拆毁佛教建筑,导致留存到今天的唐代建筑非常少。而日本的京都等地,气势恢宏、令人赞叹的佛教古建筑,就是模仿唐朝而建造的。如果当时长安、洛阳的那些伟大的寺院能够保存的话,将是多么伟大的遗产!
武宗死后,宣宗即位后即复兴佛教。但是大势已去,此后佛教已然衰落。咸通十四年(873)懿宗迎佛骨,不久去世。即位的僖宗下诏将佛指舍利送归法门寺,仪式非常简单。所在香刹,也下诏铲除。当时已知的世界文明,包括佛教世界、伊斯兰世界和基督教世界,基督教世界逐渐在欧洲站稳脚跟,在此后的一千年中,都笼罩着欧洲大陆;伊斯兰世界则从阿拉伯拓展,往西进入非洲、土耳其、西班牙,往东进入波斯、中亚,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到达中国的陕西、甘肃;佛教世界则从西北印度、中亚逐步萎缩,乃至在中原也失去根据。中国作为佛教世界主导者的角色,在武宗灭佛后已然放弃。虽然日本佛教诸宗仍认同长安的寺院是其祖庭,但是对中原来说,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此后,儒家思想重新焕发活力,改头换面,成为主导的伦理和思想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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