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在传统中国的儒家意识形态中,曾经处于极端重要的位置。而这种神圣的位置,在武则天时代达到了顶峰。作为武周政权的神都,洛阳跟武周政权紧密结合在一起,它不但取代了长安的首都地位,而且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和信仰的中心。这种崇高的地位乃至影响到日本,日本京都的设计和命名上,更多地受到了洛阳的影响,而不是长安。直到幕府时代,去京都还被称为“上洛”。京都也分为洛东、洛西等区域。但是武周政权垮台之后,洛阳作为政治中心的地位被彻底终结了。虽然之后玄宗也曾尝试巡幸洛阳,但是最终将洛阳放弃了。从此之后,洛阳再也没有回到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心来。
王者居“土中”或者天下之中的理念在三代时已经成熟,比如商人以五方观念将疆域划分为五,商王直接统治区域称为“中商”,甲骨文云:“大邑商居土中。”西周铜器《何尊》铭文记武王告天辞就有“余其宅兹中或(国),自之鱚民”的说法,这里的“中国”即洛邑。纬书《孝经援神契》云:“八方之广,周洛为中,于是遂筑新邑,营定九鼎,以为王之东都。”
《何尊》铭文
在浑天说中,则只有特殊的地点,才有这样的效果,这就是地中,用现在的话说,是夏至日中地中子午线。所有的测量必须在地中进行,不然数据就不可靠。地中测影,不但测量时间(冬至为阳气初生等)、空间(地面距离、宇宙长度),还事关国家命运,是一个极端神圣而重要的地点。而这个地点,就在洛阳,这里“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其影适与土圭等”。在这种观念影响下,一直到元代,郭守敬依然把告成作为天文测量的重要基地。登封既非元初经济文化中心,更非当时的政治中心,其原因就是,告成是古人心目中的“地中”,是他们进行各种天文测量的传统基地。
武周政权在意识形态上追宗周代,因此在国家礼仪和装饰之具方面,多利用跟周代有关的符号和思想元素。武则天迁都洛阳,也具有同样的思想背景。洛阳与周代的神圣性紧密相连,武则天迁都洛阳本身,就是以洛阳“土中”或者天下之中的地位否定长安政权的合法性。西周初期,周公为了营建东都洛邑,曾亲赴登封嵩山立圭测影,以求地中。洛阳为天下之中的观念因周公的实践和提倡而具有更高的神圣性。在周公的宇宙观念中,“中”是天下一个十分特殊的空间点。《周礼·地官司徒》说:“日至之景(影)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
对武则天迁都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首先是政治上的解释,有的学者认为是为了摆脱关陇贵族的影响。迁都洛阳象征着西北政治势力的全盛期已经过去。第二种解释纯粹是经济方面的。长安位于比较贫穷和生产不发达的地区,易遭受长期的严重干旱。从外地供应长安谷物既困难,费用又极大;供应洛阳的朝廷便容易得多。这两种解释都有一定道理。但是实际上,在朝廷迁往洛阳时期,长安地区有时是繁荣的,而新的东都有时却遭受饥荒灾害。也有的学者把迁都归结于武则天个人的感情因素——在她迫害死王皇后和萧淑妃以后,常看到她们的鬼魂作祟,所以才长期躲在洛阳。
事实上,长安与洛阳之争,几乎贯穿了唐代以前所有的时代。以洛阳否定长安,也是常用的政治手段。从西汉末期开始,洛阳被明显地赋予了儒家神圣性,定都长安常被描述为仅仅出于维护统治安全的权宜之计。比如西汉末年汉元帝改制,博士冀奉倡言迁都洛阳以“正本”。王莽夺取汉朝天下,也计划迁都“土中居雒阳之都”。始建国五年(13),长安民闻王莽欲迁都洛阳,不肯缮治室宅。王莽又制造瑞石谶言云:“玄龙石文曰‘定帝德,国雒阳’。符命著明,敢不钦奉!”不过王莽的迁都计划,最终因为新朝迅速崩溃而未能实现。刘秀以儒术治国,定都洛阳,带有强烈的拨乱反正、继承“周制”的色彩。围绕着长安与洛阳的优劣争论,辞赋家们创作了不少相关作品。班固《东都赋》、张衡《东京赋》、西晋左思《三都赋》都强调洛阳天下之中的地位及其与儒家礼法的关系,认为洛阳才是理想的首都。(www.xing528.com)
武则天明堂遗址
武则天的政治宣传中,突出洛阳,贬抑长安,是一个重要的主题。比如她铸造九鼎,就体现了这一精神。九鼎按方位安放,代表豫州(洛阳为中心)的永昌鼎位于中央,其他八鼎(包括代表雍州的长安鼎)则依照各自的方位,环绕着永昌鼎。这从视觉结构上,就无可置疑地宣示了洛阳的伟大地位——其位于天下之中,就连李唐的旧都长安,也只能围绕着洛阳作为陪衬。永昌鼎高一丈八尺,容量一千八百石,从视觉上看,就比其他八鼎(一丈四尺、一千两百石)高大得多,彰显着神都的伟大地位。这种形象给帝国的臣民们,尤其是直接参加礼仪朝会的大臣们带来的视觉冲击,是相当深刻的。
1985年出土于庆山寺地宫(位于西安临潼区新丰镇)的舍利宝帐,与武则天有密切关系。
684年,武则天就将东都改为神都,凌驾于长安之上,宫名则为“太初”。此后二十余年中,神都洛阳不但在名义上,也在实际上成为真正的帝国首都,长安则沦为前朝旧都和陪都。691年,武则天徙关内数十万户充实洛阳。由于武则天对长安的贬抑,及至其下台之后,甚至在官方记载中,长安和洛阳的关系依然混乱。在武则天的经营之下,洛阳也成为帝国的佛教中心,而且佛教社区和洛阳政权形成了密切的联系。证圣元年(695),已经六十岁的义净启程北上,也是于次年五月抵达洛阳。武则天对义净的到来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亲迎于上东门外,诸寺缁伍具幡盖歌乐前导,敕于佛授记寺安置。义净从回国之前到武周政权垮台,从始至终,都在武则天的政治宣传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或释读铭文充当政治预言家的角色,或翻译理论著作为武周政权寻找理论依据,或参与修建武周的纪念碑性的建筑,可谓从始至终,一以贯之。
都督夫人太原王氏供养像(盛唐,莫高窟第130窟壁画,复原,段文杰临摹)
武则天下台之后,洛阳虽然依然保持繁荣,但是在政治、军事上的地位遭到了忽视。以至于安史之乱时,洛阳这个曾在七世纪初以易守难攻著称的军事堡垒,轻易就被叛军攻破了。大肆的杀戮和破坏,使这座中古时代伟大的都城几乎成为废墟,从此再也没有恢复昔日的繁华,其在帝国权力网络中的地位也一再降低。从某种程度上说,洛阳的衰落,几乎可以作为中国黄金时代结束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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